方天戟 按

方塔劫.國寶現(xiàn)

西夏，

立國189年，

創(chuàng)造了燦爛絢麗的文化，

可惜遺存極少。

紙質文物，

本最不易保存，

但一部罕見的西夏紙本佛經(jīng)，

世界上最早的木活字印本，

中國64件禁止出國展出文物之一，

卻歷經(jīng)千劫，

神奇地留存下來。

但它面世的代價，

可謂巨大。

它叫《吉祥遍至口和本續(xù)》，

它的出現(xiàn)，

是因為一座西夏古塔的倒掉。

古塔，

被不法分子用炸藥炸成廢墟。

遺憾的是，

27年過去了，

案件至今未破。

幸運的是，

案發(fā)之后，

在寧夏工作的山西籍考古老專家牛達生

主動請纓，

一次特殊的清理發(fā)掘，

包括這部佛經(jīng)在內，

一批珍貴的西夏文物重回人間。

而進一步的研究發(fā)現(xiàn)，

這座被不法分子炸毀的古塔，

居然與山西的五臺山密切相關。

今特刊發(fā)牛達生先生的考古瑣記，

為您揭開“塔倒經(jīng)現(xiàn)”的秘密，

也為案件何時能夠偵破，

再添一次也許多余的發(fā)問。

▲禁止出國的西夏文佛經(jīng)《吉祥遍至口和本續(xù)》

1

不能容忍的破壞

1990年11月末的一天，在安寧靜謐的賀蘭山腹地，忽然轟隆一聲巨響，一座千年古塔——拜寺溝方塔被炸毀了。

時間已經(jīng)過去數(shù)年，我仍然不能忘懷這難以容忍的破壞。當時，自治區(qū)文化廳與公安廳立即組織了聯(lián)合現(xiàn)場調查。據(jù)說，爆炸使用了軍用黃色炸藥，是從某軍火庫盜竊出來的。賀蘭縣公安局已經(jīng)抓了幾個人，說是附近村民中的不法之徒干的。

不管是誰干的，為什么要將好端端的一座古塔炸毀呢?人們議論紛紛：“在維修拜寺口雙塔和宏佛塔的工程中，都發(fā)現(xiàn)了珍貴文物。犯罪分子瞄準了方塔，當然也是要搞塔里的珍寶!”大家認為，除此而外，似乎再不能有什么解釋。

我曾想，就是想得到珍寶，用爆炸的手段不是太愚蠢了嗎?一座古塔能炸毀，還有什么東西不能炸壞呢?同時，文物的體積一般不大，就是有個寶貝，在偌大的一片廢墟中又上哪兒去找呢?還有，被抓住后，其后果又是什么?這些問題，難道炸塔的人不想嗎?這種炸塔的行為讓人難以理解。于是我想：是法盲加愚蠢所致呢，還是發(fā)泄不滿，蓄意破壞呢?

不管是什么原因，不法分子的破壞行徑，都是天理難容，令人發(fā)指的。當時，《光明日報》駐寧記者莊電一就此采訪我時，我說：“當今社會，亂挖古墓，基建中發(fā)現(xiàn)的文物被哄搶，博物館藏品被盜等破壞文物事件，時有所聞，我們寧夏也發(fā)生過類似事件，但將一座古塔用炸藥炸毀，卻是千古未有，聞所未聞之事。這是極其嚴重的破壞文物事件，希望能引起有關領導的重視，盡快破案?！?/p>

據(jù)說，方塔被炸一事，國家領導人很重視，被列入特大案件，限期破案。然而，遺憾的是，此案至今未破，犯罪分子仍逍遙法外。

▲▼寧夏拜寺溝西夏方塔被炸毀前后

2

被炸的塔是西夏古塔

拜寺溝是賀蘭山東麓的山溝之一，在賀蘭縣金山鄉(xiāng)境內。溝口北邊臺地上高聳的拜寺口雙塔，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方塔位于距溝口約10公里的賀蘭山腹地，方塔未見文獻記載，因其在拜寺溝內，又是方形，故名之為拜寺溝方塔。

想來，在古代它當另有適合其身份的專名，只是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中，而不為人所知。

我是搞文物考古工作的，也曾在賀蘭山搞過文物調查，卻偏偏未能到方塔腳下，欣賞它古老而又雄偉的姿態(tài)，不能不令人十分遺憾。據(jù)說，有人到現(xiàn)場考察，說什么方塔的磚是明代的磚，拜寺溝內又有明代刻石，就說其為明代所建。用磚來作為斷代的依據(jù)，看來是不科學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證明，這種說法是錯誤的。

方塔被炸后，在現(xiàn)場考察中，發(fā)現(xiàn)了墨書漢文和西夏文題記的塔心柱。漢文題記是建塔發(fā)愿文。

部分文字為：“ 特發(fā)心愿，重修磚塔一座，并蓋佛殿，纏腰塑匭佛像，到四月一日立塔心柱，奉為皇帝皇太后萬歲，重臣千秋，風調雨順，萬民樂業(yè)，法輪常轉。今特奉圣旨……”從這段文字可知，方塔不僅為西夏所建，而且是與皇族有關的建筑。

近年來，有關同志又在塔心柱殘片模糊的字跡中，辨認出“ 大白高國大安二年”等字，這是非常重要的發(fā)現(xiàn)。

“大白高國”，即西夏國名，“大安”是西夏第三代皇帝秉常的年號，“二年”，當公元1075年。這是方塔確切的始建紀年，是目前所知西夏古塔中唯一有具體紀年的高層佛塔。

這座歷時920多年的古塔，歷經(jīng)兵燹戰(zhàn)火，地震破壞，風雨侵蝕，仍然保留到20世紀90年代，是多么不易!竟然毀于今人之手，怎能不讓人扼腕痛惜!

▲▼墨書漢文和西夏文題記的塔心柱

3

我要求發(fā)掘方塔廢墟

千年古塔被炸，變成一片廢墟，已是無可挽回的事實。

作為一個考古工作者，面對這堆廢墟，是否還能有所作為呢?

陜西扶風法門寺地宮中佛教文物的重大發(fā)現(xiàn)，賀蘭縣宏佛塔、拜寺口雙塔天宮中西夏文物的重大發(fā)現(xiàn)，使我強烈地意識到在方塔廢墟中也會有所發(fā)現(xiàn)：第一，廢墟中是否有西夏文物殘存下來，等待我們去清理；第二，方塔的建筑結構如何，是否有類似法門寺的地宮?第三，有塔就有廟，方塔周圍是否還有其他西夏遺跡?這些問題，都需要通過考古發(fā)掘來解決。

考古，絕不是為了發(fā)古之幽思，滿足人們某種感情的需要，而是為了研究歷史，認識歷史，古為今用?？脊沤缬兴^宋元以后不算“古”的說法，因此后的文獻資料較多，而人們更重視宋代以前的考古。但是，這不是絕對的。

記得1972年“文革”中剛剛恢復文物工作時，我曾有幸參加寧夏文物赴京參觀學習團，并受到當時稱之為國務院“圖博口”的負責人、著名學者王冶秋的接見。他毫不含糊地說：“西夏考古很重要，廿四史中沒有西夏史，許多問題需要通過考古來解決，你們寧夏應承擔起研究西夏的責任?！苯裉炜磥?，這話仍然十分正確，西夏考古在被稱為“絕學”的西夏學研究中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在西夏故地成長，又是搞考古工作的我，研究西夏似乎就是我的天職，對方塔進行考古，理所當然，責無旁貸。

方塔廢墟，常人看來是一處殘破磚瓦的堆積，在我看來，卻像是一座珍藏珍寶的寶山，又像是一座神秘的迷宮。我像著了魔似的想盡早挖開寶山，揭開迷宮。

當時，我已年近花甲，仍然主動提出承擔方塔廢墟的發(fā)掘清理任務。感謝有關領導的理解和支持，經(jīng)報國家文物局批準，我承擔“領隊”，并于1991年8、9月間實施了發(fā)掘。

這次發(fā)掘是成功的，是西夏考古的又一次重大發(fā)現(xiàn)。

▲廢墟下會有新發(fā)現(xiàn)嗎？

4

沒有帳篷，沒有水

拜寺溝方塔考古，是我一生中最后的一次田野考古，也是最為艱苦的一次。

我不能忘懷與我日日夜夜同甘共苦共同戰(zhàn)斗的其他同志，他們是考古所的孫昌盛、林海，賀蘭縣文化局的劉柏崇。賀蘭縣公安局為進一步尋找破案線索，也派金占科、陳清同志參加。解放軍某部高炮營的二十多名戰(zhàn)士，承擔了具體的清理任務，他們手撿、筐抬，將一座磚山搬掉，干得很出色。大家不怕困難，團結互助，同心協(xié)力，較好地完成了預定的任務。

考古工作多在荒郊野外進行，免不了要雨里來，風里去，和地質工作一樣，是比較艱苦的。但一般來說，住房、吃飯都不成問題，考古場地離鄉(xiāng)村集鎮(zhèn)近的，可借民房居住，離村鎮(zhèn)遠的，可以塔帳篷居住，人員、行李、工具、儀器、食品等，都有汽車運送。這樣的田野考古生活，已為我們所習慣。

然而，在方塔工地，運輸、住房成了問題，連飲水也成了問題。

拜寺溝山大溝深，山道崎嶇狹窄，溝內巨石橫阻(泥石流沖下來的巨石，有的如房子般大，犬牙交錯，橫置于溝間)，不僅汽車無法通行，連架子車也進不去。溝內無村民居住，是青羊野獸出沒之所。村民們與溝內的聯(lián)系，除步行外，唯有毛驢可用。據(jù)說這條山道別處的毛驢是不敢走的，只有溝口村民的毛驢能走，可見其艱難。我們進山，人得步行，行李、工具、食品等的運送，當然只能靠這些寶貝毛驢了。

進入工地，住是第一要解決的問題。弱小的毛驢，難以馱起長達數(shù)米的鋼架和沉重的篷布，住帳篷也成為難以實現(xiàn)的奢望。能因無帳篷住而退縮?當然不能。車到山前必有路，山里有的是石頭，放羊娃用石頭壘的窩，稍加擴充加固，頂部搭上苫布、油毛氈，成了一處很不錯的“房子”；砍點朽木，立上四根柱子，前后左右用苫布圍住，頂上一篷，就住進去了；塔后山間，還有二三處自然巖洞，將青羊糞清掃后，也成了很好的居所。我們過原始人的生活，大家開玩笑說：“雖不是茹毛飲血，卻也穴居山野了!”

更令人頭痛的是水。沒有水是一天也過不下去的。

過去，山溝里是有水的，否則塔呀、廟呀是不會建在這里的。但由于涵養(yǎng)水源的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惡化，這里早就斷流了。

水在哪里?在距工地六七公里處，有直徑不到2米、深數(shù)十厘米的一眼山泉，成了我們的“救命水”。

在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還是“錢”算數(shù)，與村民幾經(jīng)討價還價，以兩桶水15元的價格，用毛驢馱運，真是水比油貴。有時因故水送不上來，八月的天氣，還是驕陽似火，干活的戰(zhàn)士滿身流“油”，卻無水可飲，真不是滋味，有時水供不上，還斷過炊呢!至于沒有洗臉水，嗽口水，更不在話下了。這主要發(fā)生在下雨天，或是毛驢出了毛病?？偟恼f來，村民還是積極支持我們的工作的，除按時送水外，還承擔轉運物資、砍柴做飯、整修工具等工作，干一些想不到的雜事，從而保證了清理工作的順利進行。

▲拜寺溝方塔出土的西夏文木牌

5

方塔區(qū)可能是西夏“五臺山寺”故址

從拜寺溝口到賀蘭山分水嶺長約15公里的范圍內，除溝口有大面積的西夏遺址和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拜寺口雙塔外，在溝內每隔數(shù)公里就有遺址一處，從東到西依次有土關關、峽道、方塔區(qū)、南面臺子、殿臺子等多處遺址。它們或在山間高臺上，或在溝邊臺地上，面積大小不等，地表殘磚破瓦和陶瓷殘片隨處可見，遺址前多有高低不等的石砌護壁。這是賀蘭山諸山溝中西夏遺址最密集的山溝之一。

賀蘭山是西夏的“神山”、“圣山”。西夏統(tǒng)治者在賀蘭山大興土木，建造離宮別墅、佛塔寺院、陵園寢殿，并派重兵設防。 賀蘭山中僅有的3座西夏高層磚塔，皆在拜寺溝口溝內，而拜寺溝內西夏遺址又如此之多，說明拜寺溝在西夏時期是一處重要的地區(qū)。拜寺溝眾多的西夏遺址反映了西夏時期寺廟佛塔林立的狀況，說明古代的賀蘭山具有良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就此而言，我們的調查工作，也為改變賀蘭山惡劣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提供了可資參考的資料。

方塔區(qū)是拜寺溝內諸遺址中最為重要的一個地區(qū)。這里是一個山間盆地，呈西北一東南走向，海拔2000米左右，東西長約700米，南北最寬處約300米，是拜寺溝內最開闊的地方。方塔區(qū)四面環(huán)山，中通洪溝，林木茂盛，一改方塔區(qū)東部荒山禿嶺、樹木稀少的景觀，而給人以世外桃園的良好印象。方塔原先就高聳于溝北近山的臺地上。

據(jù)調查，在方塔西部，在溝南、溝北的臺地上，都有大面積的西夏遺址。方塔下面，就是一處寺廟遺址，遺址前還殘留著石砌臺階，是傳統(tǒng)的坐北向南的格局。這里居高臨下，環(huán)顧左右，反映了其在方塔區(qū)的突出地位。此外，在塔后山腰和溝南高臺上，各有基址一座。塔后沿溝而上，高數(shù)十米處，還有兩個自然巖洞，巖洞前有高數(shù)米的石砌護壁，溝間還殘留磚砌臺階，說明這巖洞也是被利用過的，這里是僧人坐禪修行的絕好處所。

我們在調查中還發(fā)現(xiàn)，在遺址地表，磚瓦建筑材料隨處可見，洪溝斷崖也有遺跡可尋，有的地段還暴露出鋪地方磚。我們采集到瓦當、滴水和脊獸殘件，其中部分是綠琉璃和藍琉璃的。這些琉璃構件，釉色光亮，質地良好，制作精細。

《西夏法典》規(guī)定：除寺廟、皇宮外，官、民宅第“不準裝飾蓮花瓣圖案，禁止用紅、藍、綠等色琉璃瓦作房蓋”。這些情況表明，在西夏時期，這里的建筑規(guī)模很大，建筑規(guī)格很高。

據(jù)有關資料，西夏在賀蘭山建有“佛祖院”、“五臺山寺”、“北五臺山清涼寺”、“五臺凈宮”等佛教寺院。西夏文類書《圣立義?！穼Α拔迮_凈宮”的釋義是“菩薩圣眾現(xiàn)生顯靈，神僧修契，民庶歸依處，是善宮，野獸見人不懼”。

五臺山在山西，是文殊師利的居處和顯靈說法的道場，怎么賀蘭山也有了五臺呢?

我們認為，佛教徒將文殊說法的道場設在山西五臺山這是不能變的，西夏佛教徒也需要供奉文殊菩薩，但又無法到達山西，是否在這種情況下，便將賀蘭山中的寺院定名為“五臺山寺”呢?

曾經(jīng)有人根據(jù)拜寺口雙塔及其附近遺址，將其推斷為“五臺山寺”故址。現(xiàn)在看來，似乎說“五臺山寺”在方塔區(qū)更合適。

方塔區(qū)原是一個寺廟群所在地，它的規(guī)模與規(guī)格，是與“五臺山寺”這樣重要的寺廟相稱的。方塔區(qū)四面環(huán)山，環(huán)境幽雅，山間巖洞，密林掩蔽，似乎更適合“禪僧修契”之用。

▲方塔出土的頂髻尊勝佛母像

6

方塔是13層，不是11層

高聳的方塔倒塌后，像一座高樓倒塌一樣，成為籃球場大的一片廢墟，殘磚堆得像座小山，橫七豎八的木構件，散落在小山上。我們的清理工作，首先是清理廢磚，然后發(fā)掘塔基。

過去認為，方塔為磚砌密檐式塔，高11層，正面每層出龕。通過塔基的發(fā)掘，并參照原拍照片，證明實際情況并非完全如此。

按照原來設想，先將殘留塔體的廢磚清出，然后再視情況解剖殘塔，發(fā)掘塔基，并看有無人們所關心的地宮。在實際操作中，才發(fā)現(xiàn)這個設想難以完全實行。原來，在塔后數(shù)十米的山坳中，有一條陡峭的洪溝，數(shù)百年來，每逢暴雨，便會形成泥石流，沖下無數(shù)巨石，撞擊到塔下，逐漸沉積下來，竟將方塔下二層掩沒。由于沒有起重設備，難以將塔周圍的巨石起出，而塔前沉積下來的石頭相對較小(也在1米見方左右)，于是我們在清理廢磚后，沿塔體前壁和西南角向外1米的范圍內，向下挖掘，約在7米深處，才將前壁完全暴露出來。又在壁面正中，發(fā)現(xiàn)一個“門”形盜洞，循此進入塔心，并挖到塔基，從而搞清了方塔的基本結構：

第一，方塔不設基座，直接建在塊石砌筑的地基上，塊石之間灌以黃泥漿。塔心中央，有一個直徑1．4米、深2．1米的圓坑，是立塔心柱的?？颖谑菈K石壘砌的，是在砌筑地基時預留的。塔心地下沒有人們所關心的“地宮”(拜寺口雙塔和宏佛塔在維修工程中也未發(fā)現(xiàn)“地宮”)。

第二，方塔塔體以塔心柱為中心，全部用磚逐層壓茬實砌，黃泥作漿，其內部不用殘磚破瓦填充，從而提高了塔體的整體性和堅實性。西夏以來，寧夏地區(qū)多次發(fā)生強烈地震。但方塔在這次炸毀之前，除塔剎殘損外，塔身基本完好，不能不與塔的結構有關。我們采集到的白灰墻皮殘塊，厚的多達四層，有的墻皮上有紅綠彩繪。據(jù)分析，內層應是西夏的，其余各層，應是西夏之后歷代修飾的產(chǎn)物。

第三，方塔是13層，不是11層。方塔為實心，但在第3、10、12三層，各有1個方形塔心室，塔心柱貫穿其間，向南有方形窗口。從照片上可以看出，在塔身正面除此三層外，其余各層都是影塑的直欞假窗，而不是過去所說的佛龕。據(jù)繪有柱枋斗拱的墻皮推測，假窗兩側，當彩繪柱枋斗拱，用以裝飾壁面。

方塔被炸，造成千古憾事，但通過清理發(fā)掘，基本上搞清了方塔的建筑結構，糾正了過去認為是高11層、為明代所建的說法，確認其高為13層的密檐式方塔，為研究西夏古塔增加了新的內容。

我國古代的建筑布局和結構，因時代不同而有所變化，古塔建筑也因時而異。最早的古塔，受傳統(tǒng)高層樓閣建筑的影響，多為方形木塔。到了唐代，仍以方形為主，但已多為磚塔、石塔。降及兩宋遼金，已是八角形塔的“天下”。拜寺溝方塔，塔身直接起于地面，不設基座，塔檐是簡單的疊澀出檐，而無繁縟的佛像雕飾，勾縫不用白灰，而是黃泥作漿，甚至于直貫全塔的塔心柱，南壁每層影塑直欞假窗等，都具有早期古塔的特點。

西夏李氏貴族，從唐末割據(jù)夏州(今陜西橫山白城子)，到宋朝建立西夏，深受傳統(tǒng)中原文化的影響?！端问贰は膰鴤鳌份d：西夏“設官之制，多與宋同，朝賀之儀，雜用唐宋，而樂之器與曲，則唐也”。宋代的記載，基本屬實。方塔建筑的平面布局和結構，從一個側面說明唐宋文化對西夏的影響。

▲有紅綠彩繪的墻皮

▲拜寺溝方塔出土的西夏文經(jīng)咒

▲拜寺溝方塔出土的西夏文草書佛經(jīng)長卷局部

7

西夏考古的一次重大發(fā)現(xiàn)

在方塔廢墟里，能否清理出西夏文物，特別是重要的文物，這是我們最關心的問題。盡管在拜寺口方塔和宏佛塔的維修工程中，在這兩座塔的天宮中，都發(fā)現(xiàn)了彩繪佛畫、木刻雕版、泥塑佛像等珍貴的西夏文物，但誰又敢保證每座塔中都能發(fā)現(xiàn)如此重要的文物呢?說實話我們并不敢有大的奢求。但是出人意料，在廢墟中竟清理出包括整本西夏文佛經(jīng)在內的一批珍貴文物。

我們的清理工作，主要是搬磚(將完好的磚和殘磚分別堆放)，并在磚縫里找東西——文物。

在清理了六天后，終于發(fā)現(xiàn)了文物。

隨著清理范圍的擴大，文物的品種和數(shù)量也在增多。這些文物計有西夏文木牌、銅鐸、木刀、絲織品、舍利子包、麻繩、錢幣、模制小泥塔、模制小泥佛、西夏文和漢文的文書、佛經(jīng)等。其中數(shù)量最多的是小泥佛，經(jīng)清理約有五千多個，裝了好幾筐，而最重要的是文書、佛經(jīng)。這些文物出土于廢墟中部，同黃土、樹枝、鳥類、鳥骨混雜在一起，壓在厚約1米的殘磚下，波及范圍2米多，堆積厚約30厘米。

據(jù)分析，這批文物原來珍藏于第10、12兩層的塔心室中，由于塔心室南向開口，并未完全封閉，千百年來，這里也成了鳥巢。

據(jù)現(xiàn)場判斷，方塔被炸時，并未四處開花，而像定向爆破一樣，倒向地勢較低的前方，塔體受到強烈的震動而分解，一部分磚自然壓在文物上，使文物未遭到更大的破壞，這是萬幸的。

在考古中，陶瓷品、銅鐵品、盆盆罐罐之類的東西，是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的，而帶有文字的器物，特別是文書，則是比較少見的。

這次出土的文書、佛經(jīng)，有西夏文，有漢文的；有刻本，有寫本，還有版畫；有經(jīng)折裝的，有蝴蝶裝、卷子裝的，還有零星散頁，計有數(shù)十種，內容十分豐富。其中墨書西夏崇宗貞觀年的圭形木牌，版刻漢文仁宗仁孝皇帝乾韋占十一年的發(fā)愿文，長達5．74米的西夏文草書長卷，版刻佛畫，成本的西夏佛經(jīng)，漢文詩集等，都是少見的十分珍貴的西夏文獻。

我們知道，1909年俄國探險家柯茲洛夫在我國內蒙古額濟納旗黑城，發(fā)現(xiàn)了一批西夏文、漢文的西夏文獻；l917年，靈武知事余鼎銘在寧夏靈武發(fā)現(xiàn)了一批西夏文佛經(jīng)。這是兩次西夏文獻的重大發(fā)現(xiàn)。建國后，在寧夏、甘肅、內蒙古等地，又陸續(xù)有西夏文獻發(fā)現(xiàn)，但都比較零散。

方塔的西夏文獻，是繼黑城、靈武之后，西夏文獻的又一次重大發(fā)現(xiàn)，也是西夏考古的一次重大發(fā)現(xiàn)。

▲拜寺溝西夏方塔出土的小泥塔

▲拜寺溝西夏方塔出土的佛印

▲拜寺溝西夏方塔出土的小泥佛

8

我國最早的木活字印刷品

方塔出土的西夏文獻，以佛經(jīng)為主。其中有我們比較熟悉的《華嚴經(jīng)》，而更多的則是從未見過的，如《吉祥上樂輪略文等虛空本續(xù)》、《初輪功德十二偈》、《出有壞母親心咒》、《是樹橛咒》等，是連經(jīng)名也念不順口的，更不要說理解其文義了。

后來才知道這是藏傳佛教密宗經(jīng)典。

聯(lián)想拜寺口雙塔、宏佛塔，都發(fā)現(xiàn)了屬于藏傳佛教的唐卡(內容有大日如來佛、勝樂金剛雙身像等)、木雕等，使我強烈地意識到藏傳佛教對西夏的影響，吐蕃文化對西夏文化的影響等。不僅如此，據(jù)研究，西夏對藏傳佛教傳人蒙古，曾起過一定的橋梁作用。

西夏文佛經(jīng)《吉祥遍至口和本續(xù)》，因其是完本(上面提到的幾種都是殘本)，又是印本，又有9冊之多(7完2殘)，而備受關注。經(jīng)翻譯經(jīng)名、題款，知其譯自藏文，是地地道道的藏傳佛教密典。僅從形式上看，這部經(jīng)就是西夏文化(西夏文字)、吐蕃文化(藏密經(jīng)典)和中原文化(印刷術)三種文化完美結合的載體，是古代各族人民互相學習，共同進步的歷史見證。

面對帶泥土氣息的西夏文佛經(jīng)《吉祥遍至口和本續(xù)》這一佛經(jīng)印本，我還能有所作為嗎?

這不能不是我要考慮的一個問題?？脊艑W難道僅僅是將盆盆罐罐挖出來寫個簡報算完事嗎?當然不是，我認為對一些重要文物，還必須深入研究，從各個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層次挖掘其所含信息，從而真正認識它的價值。

正是基于這一認識，我們盡可能多地作了些工作，從而知道：這部佛經(jīng)在西夏文佛經(jīng)中是海內外孤本，雖為西夏文，卻是藏密經(jīng)典的最早刻本(藏文佛經(jīng)晚至明代才有刻本)，還可能是藏密經(jīng)典中此經(jīng)的唯一傳本。

這些認識，涉及西夏學、版本學、印刷史、佛學、藏學等諸種學科。這些學科，對我這個搞考古的來說，似有班門弄斧之嫌。但是，我都搞了都涉獵了，并寫成文章，發(fā)表在中央一級學術刊物上。這其中的甘苦，自是不待說的。如果我們不放開視野，作多方面的學習和探索，面對這部佛經(jīng)，除了說它是考古發(fā)現(xiàn)的一部西夏文佛經(jīng)外，還能說明什么呢?我在探索中深切體會到：研究就是學習，不學習是什么都研究不出來的。

印刷術是我國古代的四大發(fā)明之一，是我國人民對人類文明進步的偉大貢獻。我國古代印刷有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按一般說法，雕版印刷始于隋唐之際，活字印刷創(chuàng)于宋元時期；認為北宋畢昇發(fā)明了泥活字，元代王禎首創(chuàng)了木活字?！侗纠m(xù)》這部西夏文佛經(jīng)在印刷史上的地位如何，我們不能不給以格外的關注，傾注更多的心血。

皇天不負苦心人，經(jīng)過反復論證研究，終于搞清了《本續(xù)》是活字，不是版刻；不是泥活字，是木活字!得出這部佛經(jīng)是現(xiàn)存世界最早的木活字版印本結論。這是比上述認識更為重要的成果。

這項成果引起有關方面的重視。為此，我應邀參加了1993年12月在北京舉行的“中國印刷博物館”的奠基儀式和“第一屆中國印刷史學術研討會”，并在研討會上宣講了論文要點，引起強烈反響。論文《中國最早的木活字印刷品—西夏文佛經(jīng)(吉祥遍至口和本續(xù))》，在專業(yè)刊物《中國印刷》1994年第2期發(fā)表，被輿論界稱為是“本世紀印刷史上最重要的發(fā)現(xiàn)之一”。

▲國寶《吉祥遍至口和本續(xù)》剛出土時的模樣

▲《本續(xù)》中最殘破的一冊

▲《吉祥遍至口和本續(xù)》九冊全貌

▲《本續(xù)》是世界上最早的木活字印本

▲如今，方塔被炸處依舊一片廢墟

▲這堆木頭是被炸毀的西夏方塔的塔心木

現(xiàn)堆放于全國重點文保單位拜寺口雙塔前

牛達生

1933年生，山西興縣人。

1958年西北大學歷史系畢業(yè)，寧夏文物考古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員西夏文化研究中心學術委員，寧夏大學西夏學研究中心兼職教授，享受政府特殊津貼。

合著6種，發(fā)表論文、報告等120多篇，其中多種論著獲自治區(qū)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上世紀90年代以來，因在西夏木活字研究上取得重大成果，榮獲新聞出版署和文化部兩項部級獎。

圖：寧夏文物考古所

輯：方天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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