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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zhí)旖?| 章太炎晚年對陽明學的評判與辨析

思想史

章太炎像

章太炎晚年對陽明學的評判與辨析

作者:張?zhí)旖?/p>

【內容提要】章太炎對王陽明及其心學的評判曾經歷三個不同階段,直至晚年方有較為客觀、全面的評判,且與同時代學者多有不同。他同情王陽明編《朱子晚年定論》的不得已,認同古本《大學》,也認同王陽明與王艮對“格物”與“親民”的詮釋而批評朱子。他將王陽明歸入?yún)桥c弼的學脈,認為“致良知”和“知行合一”以及豪杰精神擴充了《論語》與《儒行》的人格培植學說,故認為陽明學屬于“修己治人”之學而非“明心見性”之學。他批評陽明后學背離禮教,并認為問題根源在于陽明本人,但對儒佛會通的陽明后學卻多有肯定。章太炎對陽明學的理解以及學術定位,雖然也存在某些誤判之處,但是他的陽明學觀因時代背景與自身立場而有著獨特的價值,對于后人重新認識陽明學以及儒學史多有啟益。

【關 鍵 詞】章太炎 陽明學 《朱子晚年定論》 古本《大學》修己治人

近現(xiàn)代的學者重新審視中國的儒學史,或出于內在的對清代考據(jù)學的反動,或出于外在的對日本陽明學的回應,紛紛開始重新評判陽明心學的學術價值。諸如康有為、梁啟超、王國維,以及此后被認為是新儒家的熊十力、賀麟等人,都對陽明學給予了高度的重視,章太炎也不例外。然而章太炎對王陽明以及陽明心學的評判卻多有波動,至少經歷了三個不同階段。其間他對王陽明及其后學的學術思想提出了許多不同的看法,到了晚年他則逐漸將陽明學納入其儒學思想體系之中,并提出了許多與同時代其他學者不同的觀點。

章太炎論及王陽明,在第一階段的代表文獻為《興浙會序》,此文普贊浙江先賢,其中對于王陽明的“學”與“政”都可謂推崇備至:“神閹不能螫,逆藩不能觸,終戮刑天,以奠王室,若王文成者,學與政兼之矣?!?/p>

到了第二階段,章太炎的《訄書》重訂本特別增加了《王學》一篇,其中說:

王守仁南昌、桶岡之功,職其才氣過人,而不本于學術。

觀守仁諸說,獨“致良知”為自得,其他皆采自舊聞,工為集合,而無組織經緯。夫其曰“人性無善無惡”,此本諸胡宏,而類者也……其曰“知行合一”此本諸程頤,而紊者也。

此時,他幾乎全盤否定了王陽明的“學”與“政”,先是認為其南昌、桶岡的事功與其學術無關,只是才氣過人,而其學術則大部分來自他人舊說,不過還是承認“致良知”為其自得。此階段另有后收入《說林》的短文《譴王學》,其中對他為何否定王陽明的事功,作了補充:

守仁之學至淺薄,故得分志于戎事,無足羨者?!晕渥谥锜o藝,宸濠比之,為有長民之德。晉文而在,必不輔武宗蹶宸濠明矣。其學既卑,其功又不足邵。

王陽明之學“淺薄”,故而其事功“無足羨”,在章太炎看來,朱宸濠比明武宗更具“長民之德”,故而陽明輔佐明武宗平定江西之亂當是極不明智的,這也就從“學”與“政”兩個方面基本否定了王陽明。章太炎在前兩個階段中對王陽明的評判,幾乎有著天壤之別,極不客觀,因為其背后有著為革命而宣傳的不同用意在①。

再到辛亥革命之后的第三階段,“以革命家現(xiàn)身”的章太炎,成了“退居于寧靜”的學者,于是對陽明學的評判漸趨客觀而全面。章太炎將《訄書》改編為《檢論》,其中的《王學》改成了《議王》,其表述則大不相同了。此時,他雖未完全肯定王陽明的事功,但肯定其“少習兵事,才氣過人,其為術財?shù)冒搿?,認為王陽明的事功是其才與學相得益彰而來。對于“知行合一”的看法也有所不同:

知行固不能無先后。文成所論,則其一隅耳。然惟文成立義之情,徒惡辯察而無實知,以知行為合一者,導人以證知也。斯乃過于剴切,夫何玄遠矣哉?

這里,章太炎雖強調知行有先后,但對王陽明“知行合一”的“立義之情”作了肯定,認為可以導人悟得真知。相對程朱“即物窮理”之學的“辯察而無實知”,則“知行合一”之學更為“剴切”,并不“玄遠”。

到了晚年,章太炎從事國學講習運動,開始特別關注陽明學。他說:“仆近欲起學會,大致仍主王學?!彼x擇陽明學,則是因為陽明學介于儒、佛之間,且容易激發(fā)人心,對于培植人格大有助益:

今之所患,在人格墮落,心術茍偷。直授大乘所說,多在禪、智二門,雖云廣集萬善,然其語殊簡也;孔、老、莊生,應世之言頗多,然平淡者難以激發(fā),高遠者仍須以佛法疏證,恐今時未足應機。故今先舉王陽明以為權說,下者本與萬善不違,而激發(fā)稍易。上者能進其說,乃入華梵圣道之門。

章太炎一直認為佛學、老莊之學極高,然而二者的語言“殊簡”,或“平淡”或“高遠”而不能適應實際,故“標舉陽明”則應時方便。他在與吳承仕論學時,多有將陽明學與佛學比較會通,以便培植人格。

可以作為章太炎對于陽明學認識的“晚年定論”的代表性文獻,則當為作于“民國十三年孟秋”,也即1924年的《王文成公全書》之《題辭》與《后序》,以及當時國學講習會的記錄稿如《菿漢昌言》與《諸子略說》等,這些文獻圍繞的核心問題則為宋明理學所關注的程朱陸王之辯,以及章太炎晚年常講的儒學史上的“修己治人”與“明心見性”之辯,探析這兩個問題對于正確理解章太炎晚年的儒學觀很有必要②。

晚年章太炎

論及程朱陸王之辯,則有兩個學術史公案不得不提及,章太炎也一樣。第一個公案便是朱陸早期和晚期的異同,也就是如何評價王陽明所編的《朱子晚年定論》的問題。章太炎說:

晦庵讀書既多,言論自富,故陸象山、王陽明譏為支離。陽明有“朱子晚年定論”之說,據(jù)《與何叔京》一書,由今考之,此書乃庵晦三四十歲時作,非真晚年。

“晚年定論”,乃陽明不得已之語……實則晦庵恪守師訓,惟好勝之心不自克,不得不多讀書,以資雄辯。雖心知其故,而情不自禁也。

朱陸之辯,陸九淵(象山)譏朱熹(晦庵)為“支離”,王陽明同樣認為朱子學有“支離”之病,但是他并未放棄與朱子學達成某種和諧的努力,故而作有《朱子晚年定論》一書,認為朱子晚年已經注重向內的工夫,然而卻在《與何叔京》這一書信的考證上有明顯的錯誤。雖然章太炎也同樣認為王陽明的考證有誤,但還是同情王陽明編《朱子晚年定論》的“不得已”,并站在王陽明的一邊批評朱子的多讀書、好雄辯。至于他說朱子“雖心知其故,而情不自禁”,則是說朱子心里其實贊同陸九淵的本心之說,只是好勝心的驅使方才不斷雄辯,只是為了“恪守師訓”方才不肯服輸。再者,朱子說陸學不讀書,章太炎也有辯駁:

晦庵行輩,高出象山,論學則不逮。象山主先立乎其大者,不以解經為重,謂“六經注我,我不注六經”。顧經籍爛熟,行文如漢人奏議,多引經籍,雖不如晦庵之盡力注經,亦非棄經籍而不讀也。

陸九淵為學主張先立其大,也即發(fā)明本心,故而不以解經為重,甚至持有“六經注我”的觀點。在章太炎看來則陸九淵并非棄書不讀,只是經籍爛熟于胸之后,在講學之中偶有引述,并不想再做“我注六經”的工作去注釋經籍而已。

所以說,在朱陸異同問題上,章太炎贊同王陽明,對朱子學的支離以及多讀書、好雄辯多有批評。

第二個公案是《大學》的古本、改本之爭,王陽明主張“復古本”,并作有《古本大學旁釋》。章太炎完全認同古本,肯定王陽明“復古本”之功:“自陽明言‘致良知以正物,物即事親治民’等事,文義始明,趣入者不患其無途徑?!手柮骼逯ヒ印?,“王陽明出,始復古本之舊,其精思卓識,實出宋人之上”。然此問題較為復雜,又涉及“格物”與“親民”兩處詮釋之辨析,在章太炎那里對此都有反復的探討。先來看“格物”之爭,章太炎說:

朱子“以窮知事物之理”為格物(宋人解格物者均有此意,非朱子所創(chuàng)也),陽明初信之,格竹三日而病,于是斥朱子為非是。朱子之語,包含一切事物之理。一切事物之理,原非一人之知所能盡,即格竹不病,亦與誠意何關?以此知陽明之斥朱子為不誤。

然陽明以為格當作正字解。格物者,致良知以正物。物即心中之念,致良知,則一轉念間,知其孰善孰惡,去其惡,存其善,斯意無不誠。

余謂陽明之語雖踔,顧與《大學》原文相反?!洞髮W》謂“物格而后致知”,非謂“致知而后物格”。朱子改竄《大學》,陽明以為應從古本。至解格物致知,乃顛倒原文,又豈足以服朱之心哉?

朱子訓“格物”為“即物窮理”,則有求一切事物之理的意味在。在章太炎看來,一方面一切事物之理并非一人之知所能格盡,另一方面則《大學》的核心工夫當為“誠意”,而窮理與誠意并無直接關聯(lián),所以“陽明之斥朱子為不誤”。王陽明在“格竹”失敗之后便放棄了朱子的格物說,后來又訓“格”為“正”,訓“物”為“事”,為“心中之念”,則“格物”即“正物”,也即“致良知”,在“實事”之上做去惡存善的工夫。但是,章太炎雖然認為王陽明排斥朱子格物說不誤,卻并不認同王陽明將“格物”詮釋為“致良知”,還是因為與《大學》的原文有所抵牾,《大學》說“物格而后知至”,“格物”在前,“致知”在后,如將“格物”詮釋為“致良知”則正好顛倒原文。這么看來對于王陽明的“古本《大學》”之說,章太炎認同其“復古本”,但對其關于“格物”的詮釋持保留意見。不過他對陽明后學中王艮對“格物”的詮釋表示了認同:

格物致知之說,王心齋(艮)最優(yōu)。心齋為陽明弟子,讀書不多,反能以經解經,義較明白。謂《大學》有“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后,則近道矣”語:致知者,知事有終始也;格物者,知物有本末也。格物致知,原系空文,不必強為穿鑿。是故誠意是始,平天下是終;誠意是本,平天下是末。知此即致知矣。

章太炎認為詮釋《大學》“格物致知”,最優(yōu)者為王艮(心齋),因為讀書不多,“以經解經”則反能直截了當,接近真理。故他在此處還說:“蓋陽明讀書多,不免拖沓;心齋讀書少,故能直截了當,斬除葛藤也?!痹谕豸蘅磥?,“致知”就是“事有終始”,“格物”就是“物有本末”,因此“格物致知”原本就是“空文”,不必穿鑿強解,而《大學》的工夫當從“誠意”開始至“平天下”終止,“誠意是本,平天下是末”,“格物致知”就是要知道這個本末關系。這樣詮釋,也就解決了為什么《大學》原書“格物致知”無“傳”的問題。章太炎非常認同王艮的相關詮釋,也就認同晚明劉宗周等人對王艮的推崇,以及稱“淮南格物論”是“格物致知”之定論。章太炎對王艮的“淮南格物論”,另外還說:

格物之說,有七十二家之歧異,實則無一得當。試問物理學之說,與誠意正心何關?故陽明辟之,不可謂之不是。……明人乃有不讀書之灶丁王心齋,以為格物即物有本末,致知即知所先后。千載疑竇,一朝冰釋,真天下快事?!渡n頡篇》:“格,量度也。”能量度即能格物,謂致知在于量度物之本末。此義最通,無怪人之尊之信之,稱為“淮南格物論”。

對“格物”的解釋多有歧異,程朱的“即物窮理”說,近于西學中的“物理學”,這正是章太炎所反對的,因為其近于空談的“明心見性”之學了。王艮將“格物”詮釋為“物有本末”、“知所先后”,還補充說“格物”也即“絜度于本末之間”,“物格,知本也”。章太炎又進一步論證,“格”的本意為“量度”,所以王艮訓“格”為“絜度”,“格物致知”也即將修齊治平的本末之道,一一加以量度并規(guī)范下來。章太炎認同王艮的解釋并加以發(fā)揮,也與他認為《大學》原本就是以“修己治人”為中心的觀點相一致。

王陽明畫像

再看“親民”的問題。對朱子將“在親民”改作“在新民”,章太炎多有批評,而肯定王陽明恢復《大學》古本“親民”之功,相關論述頗多:

彼輩以為《康誥》有“作新民”之語,下文又有“茍日新”、“天命維新”諸語,故“在親民”之“親”,非改作“新”不可。不知《湯盤》之“新”,乃潔清身體發(fā)膚之謂。其命維新者,新其天命也,皆與“親民”無關,不可據(jù)之以改經文。……夫社會之變遷以漸,新學小生,不知斯義,舍其舊而新是謀,以為廢舊從新,便合“作新民”之旨,不知其非《大學》之意也。

朱晦庵強以“新民”改之,謂與下文《康誥》“作新民”之文合。殊不知《康誥》為殷、周革命之書,其意欲使殷之舊民,作周之順民?!洞髮W》之意,豈強迫他國之民,作己國之民哉?如云以自己之舊民,作現(xiàn)在之新民,則棄舊道德而倡新道德,真“洪水猛獸”矣!

他指出,程朱所依據(jù)的《湯盤》之中的“新”本指“潔清身體發(fā)膚”或“新其天命”,都與“在親民”句無關;再者,“新民”類似于“順民”的意思。他在批判程朱之時,其實是在針對梁啟超等人的“新民”說,對那些借助“新民”以實現(xiàn)“棄舊道德而倡新道德”的現(xiàn)象作出批判。在章太炎看來,“親民”也即王陽明說的“事親治民”,也即孟子說“人倫明于上,小民親于下”,“使民自相親”,也就是“修己治人”。

章太炎還說,“《大學》之義,當以古本為準。格物之解,當以心齋為是,不當盲從朱子”,“以格物為窮至物理者……以親民為新民者……自陽明以后,二義始破”。很明顯,在《大學》古本、改本的問題上,章太炎完全否定朱子,并以王陽明及其后學之說為依據(jù)而作了新的詮釋,同時又批判那些借助朱子“格物”、“新民”之說而引入西方哲學、科學者,而其本意則還是希望借助古本《大學》倡導“修己治人”之學。

章太炎認為漢代以后的儒家可以分為“修己治人”與“明心見性”兩派,并將王陽明歸入“修己治人”一派,借此強調陽明學對于人格培植的意義,這些評判也是與眾不同的,值得特別關注。

這里的兩派之分,與清初的顧炎武有一定的關聯(lián),然亦不盡相同:

論漢以后之儒家……概而言之,須分兩派:一則專務修己治人,不求高遠;一則顧亭林所譏明心見性之儒是矣(明心見性,亭林所以譏陽明學派者,惟言之太過,不如謂盡心知性為妥)。修己治人之儒,不求超出人格;明心見性,則超出人格矣。

顧炎武倡導以“修己治人之實學”代“明心見性之空言”,而章太炎則提出儒家自從漢代以后就可分兩派:一為“修己治人”之儒,不追求超出人格的學說;一為“明心見性”之儒,追求超出人格的學說。所謂超出人格,是說性天之談太過玄虛,不利于人格之培植。章太炎談及儒家,之所以要以是否超出人格來作區(qū)分,是因為在他看來,真正的“儒”就是人格完善之“成人”,他說:“所謂成人,即人格完善之意;所謂儒者,亦即人格完善之謂也。”而“成人”也即《論語》說的“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之人,也即《儒行》說的“高隱、任俠”之人,要有“守道不阿、強毅不屈”的氣節(jié)。人格完善主要在于氣節(jié),而氣節(jié)的樹立則與“修己治人”之學有關。對于宋明清初的儒家,章太炎認為其中屬于“修己治人”者并不多,他說:

漢以后專論修己治人者……宋有范文正(仲淹)、胡安定(瑗)、徐仲車(積),南宋有永嘉派之薛士龍(季宣)、陳止齋(傅良)、葉水心(適),金華派之呂東萊(祖謙),明有吳康齋(與弼,白沙、陽明均由吳出)、羅一峰(倫),清有顧亭林(炎武)、陸桴亭(世儀,稍有談天說性語)、顏習齋(元)、戴東原(震)。

這么看來,其中并未包括二程、朱熹,而在明儒之中,章太炎真正推崇的其實就是吳與弼(康齋),其次則是受到吳與弼的影響而發(fā)展起來的明代心學學者陳獻章(白沙)與王陽明:

吳康齋與薛敬軒(瑄)同時,敬軒達官,言語謹守矩鑊,然猶不足謂為修己治人一流?!谍S之躬耕不仕……安貧樂道,無超過人格語。

薛瑄(敬軒)雖為高官,言語也謹守,然而其學尚不足稱為修己治人之學,反而是躬耕不仕的吳與弼可以修己治人,其原因則在于“安貧樂道,無超過人格語”。這么說來,章太炎強調的儒學,不只是言語上的謹守矩矱,還有重操守而又不講心性之類超出人格之語。

其實就“修己治人”之學的角度,章太炎不只是將王陽明納入?yún)桥c弼的學脈,而且對陽明心學本身給予了相當?shù)闹匾?,并且將之與“修己治人”之儒者的傳統(tǒng)結合起來加以詮釋:

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可謂弟子矣;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可謂成人矣;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此三者足以敦薄俗,立懦夫,于今救世之急,未有過于是者也?;种宰勇分?,博之以十五儒,義稍廣矣;語之以致良知,論稍精矣。

章太炎認為真正的儒者,當是入孝出悌的弟子、思義授命的成人、行己有恥的士,如此方才能“敦薄俗,立懦夫”,《論語》中的子路、《儒行》中的十五儒都是這樣的,然而就人格培植而言,則還不夠精當,故而還要講求“致良知”,可見良知學對于儒者的重要性。之所以將良知學與子路、十五儒聯(lián)系起來,則還是因為王陽明獨特的豪杰精神,對此章太炎曾展開過論述:

宋世道學諸子,刻意欲上???、顏弗能至。及明姚江王文成出,以豪杰抗志為學?!嘤^其學,欲人勇改過而促為善,猶自孔門大儒出也。昔者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聞斯行之,終身無宿諾,其奮厲兼人如此。文成以內過非人所證,故付之于良知,以發(fā)于事業(yè)者或為時位阻,故言“行之明覺精察處即知,知之真切篤實處即行”,于是有知行合一之說。此乃以子路之術轉進者……蓋自子路奮乎百世之上,體兼儒俠……至文成然后能興其學,其托與陸子靜同流者,直以避末俗之譏耳。

章太炎認為陽明心學,超越于宋世道學諸子,與陸九淵(子靜)也是貌似而神不似,其精神本質則是上希孔子、顏回,更確切則是子路之學的興起:王陽明身上“抗志為學”的豪杰精神是與子路的“體兼儒俠”一脈相承的。而“良知”說有助于省過,“知行合一”之旨則近于“有過則喜”,“聞斯行之”,所以說是“子路之術轉進者”。同時,陽明心學的這種豪杰精神,本是傳承于《儒行》之十五儒:

且夫《儒行》十五家者,皆倜儻有志之士也??鬃又乐链?,其對哀公,則獨取十五儒為主。漢世奇材卓行若盧子榦、王彥方、管幼安者,未嘗談道,而岸然與十五儒方,蓋子路之風猶有存者。宋以降,儒者或不屑是,道學雖修,降臣賤士亦相屬,此與為盜者奚若?不有文成起而振之,儒者之不與倡優(yōu)為伍亦幸矣。

《儒行》所述的十五儒,都是倜儻的有志之士,漢代儒者尚求修己治人,未嘗談天說性,故而有子路、十五儒之風,到了宋代雖講道學,然豪杰精神卻不足,以至于“降臣賤士”頗多,好在到了明代則又有王陽明振興而起,儒者方才不與倡優(yōu)為伍。

由此可知,章太炎特別肯定的就是王陽明的豪杰精神,以及“致良知”與“知行合一”對于儒家省過學說的擴充和人格培植的重要意義,這些都是與《論語》之子路、《儒行》之十五儒的精神一脈相承,轉進而精,故而陽明學也屬于修己治人之學。

王陽明畫像

再看章太炎對于陽明后學的評判,則與對王陽明本人有所區(qū)別,部分觀點可謂落入晚明清初的窠臼了。也就是說,他也認為陽明后學過于沉溺“明心見性”之學,以及有著不重禮教之弊病。然而他對于陽明后學之中的所謂“狂禪”一路,靜坐與學佛之類的卻又有著較高的評價。這似乎有些矛盾了。

說到王陽明的再傳弟子,章太炎認為他們大多“無事功可見”,其中原因主要是好講求“明心見性”之學,以致不能在政事上實現(xiàn)“修己治人”。他指出:

陽明破宸濠,弟子鄒東廓助之,而歐陽南野、聶雙江輩,則無事功可見。雙江主兵部,《明史》贊之曰:“豹也碌碌,彌不足觀?!鄙w皆明心見性,持位保寵,不以政事為意。

王陽明在世之時,弟子鄒守益(東廓)等人助其實現(xiàn)事功,到了歐陽德(南野)、聶豹(雙江)等陽明后學,則雖官職不低卻是碌碌無為。章太炎指出,這是因為他們從事明心見性之學,明哲保身,故而不能專心政事。同樣,在論及劉宗周(蕺山)的心學思想時,章太炎也說:

謂誠意者,誠其意根,此為陽明不同者也。然蕺山此語,與《大學》不合?!洞髮W》語語平實,不外修己治人。明儒強以明心見性之語附會,失之遠矣。

劉宗周對《大學》“誠意”的詮釋與王陽明不同,認為“意”為“意根”,為心之主宰,故具有本體意味。章太炎認為這一解釋近于“明心見性”之語,不合《大學》原意,因為《大學》都是語言平實的“修己治人”之學。

章太炎還認為,陽明后學的問題主要不是講求“明心見性”,而是不重禮教,而且并非陸王心學一系共有的問題,而是陽明學獨有的弊病:

弟子顏山農、何心隱輩,猖狂無度,自取戮辱之禍,乃與師說相反。清人反對王學,即以此故?!w王學末流至顏、何輩而使人怖畏矣。

袁黃者……所作《功過格》,附諸道流,被于下士,亦能消沮惡萌,然狂者卒不信?!浴豆^格》調中土狂慧之民,是猶以一蕢障江河也!

王學的末流,到了顏鈞(山農)、何心隱以及李贄(卓吾)則表現(xiàn)得更為“猖狂無度”,甚至“使人怖畏”。也就是說他們背離了禮教,同時也背離了師說,方才導致了“自取戮辱之禍”,以及連累了整個王學。至于陽明后學之中也有如袁黃,所作《功過格》類似禮教戒律,但還是不能拘束王學中的狂者、狂慧之民,故而王學自身已經難以回歸禮教的路途了。然而,章太炎因為對程朱理學較為反感,故而并不像清初學者那樣,認為程朱理學可以救治陽明心學之流弊,或說講王學有逾越禮教,故回歸程朱理學便能遵循禮教。他指出“若以程朱之學矯之,反滋糾紛”。章太炎別具一格地強調,講陸王心學原本也能遵循禮教,他在論及南宋的陸學時說:

象山重視禮教,弟子飯次交足,諷以有過。慈湖雖語言開展,亦守禮惟謹,故其流派所衍,不至如李卓吾輩之披猖也。

他多次說到陸九淵(象山)重視禮教、重視經籍,對楊簡(慈湖)也評價較高,強調其心學也謹守禮教。再追究,則陽明后學不守禮教的根源在王陽明那里:

陽明論學,亦有所闕。蓋專為高明者言,未及提倡禮教也。且禪宗狂者,至于訶佛罵祖,而行止未嘗逾軌,則以戒律持之也。上蔡、象山、慈湖、白沙之倫,與陽明學術相似,其弟子亦未有昌狂者,蓋宋世儒者多崇禮教?!鞔逭撸缍Y不如宋人,白沙則有名節(jié)為藩籬之說。是以四家之學,行之或百余歲,或幾二百歲,卒未聞其徒有破檢者。所惜陽明未慮及此耳!

章太炎將陽明心學與禪宗以及宋代的謝良佐(上蔡)、陸九淵、楊簡,明代的陳獻章(白沙)作比較,認為禪宗雖求之內心,然還有外在的戒律可以持守,而謝良佐、陸九淵等宋儒則遵循禮教,至于陳獻章等明儒則崇禮反不如宋人了,但還恪守名節(jié),故其言行不至于如泰州學派的顏鈞、何心隱、李贄一般蕩越。

陽明后學不重禮教的深層原因,在于王陽明立說專指高明一路,未曾考慮禮教因素。章太炎說:

明儒視禮教輕,是文成之闕也。文成諸弟子,以江西為得其宗,泰州末流亦極昌狂,以犯有司之禁令耳?!髦觯雷谡字?,而議禮諸臣導之,則比于昌狂者愈下,學術雖美,不能無為佞臣資,此亦文成之蔽也。

在他看來,中晚明的儒者輕視禮教,其源頭不得不說是在王陽明(文成),陽明弟子在江西者還得以保全,而泰州學派的末流顏鈞、何心隱一輩則陷入猖狂與犯禁;更嚴重則是明世宗時期發(fā)生的“大禮議”,支持世宗的大臣多有陽明學者,用其學術資助了佞臣。章太炎的這種說法有一定的道理,然而就“大禮議”事件而推論王學不重禮教,則還是有點片面了。此外,章太炎還提出,王陽明乃至明儒太過輕視禮教,故而必須提倡《儒行》。還要加入禮義的內容:“良知之說所以有效者,由其服習禮義已成乎心也,若施于婆羅洲殺人之域,其效少矣;施于今之太學,其效更少矣!”良知說要真有效,則講良知者先要“服習禮義”,否則就會效果少,甚至適得其反了。

清初以來的學者,常有指責陽明后學“狂禪”,而章太炎本人則對佛學一直有著極高的評價,故而他對陽明學與佛學的問題,也提出了一些獨特的看法。章太炎不贊同陽明后學講“明心見性”之學,然而對其中的學佛者,以及與佛學相關的論斷卻多有肯定。比如談及羅洪先(念庵)、萬廷言(思默)、王時槐(塘南)、王畿(龍溪)等人的時候,他說:

羅念庵辭官后,入山習靜,日以晏坐為事,謂“理學家辟佛乃門面語,周濂溪何嘗辟佛哉?”……思默語不甚奇,日以晏坐為樂。塘南初曾學佛,亦事晏坐,然所見皆高于陽明。塘南以為一念不動,而念念相續(xù),此即生生之機不可斷之意。思默自云靜坐之功,若思若無思,則與佛法中非想非非想契合,即四空天中之非想非非想天耳。

定宇語王龍溪曰:“天也不做他,地也不做他,圣人也不做他?!睆堦柡椭^此言駭聽。定宇曰:“畢竟天地也多動了一下,此是不向如來行處行手段?!闭χ^“天地萬物,皆由心造”,獨契釋氏旨趣。前此,理學家謂天地萬物與我同體,語涉含混,不知天地萬物與我,孰為賓主,孟子“萬物皆備于我”之說亦然,皆不及正甫之明白了當。梨洲駁之,反為支離矣。

章太炎指出,陽明后學中的羅洪先、萬廷言、王時槐都從事靜坐,羅洪先則說理學的先驅周敦頤(濂溪)并不辟佛;萬廷言也以靜坐為樂,而他說的“思若無思”則與佛法契合。王畿(龍溪)談及天地的話,對陽明學持有修正態(tài)度的張元忭(陽和)聽了便覺得“駭聽”,而鄧以贊(定宇)與胡直(正甫)則肯定其“獨契釋氏旨趣”,章太炎則認為王、鄧、胡之說“明白了當”,反而北宋理學家程顥“語言涉含混”,至于黃宗羲《明儒學案》里的辯駁則“反為支離”。這么看來章太炎評價陽明學儒、佛會通,是將其與“明心見性”區(qū)別開來的,這是討論章太炎的陽明學觀的時候,特別需要注意的一個方面。上文已提及王時槐(子植)學佛靜坐,章太炎認為其見解高于王陽明,還說其“習定之精純,論心之微眇,真所謂智過其師者也”。與此相似,他對鄒守益之孫鄒德涵(汝海)也贊許極高:

王門數(shù)傳至鄒汝海,其所自悟,過于白沙、陽明……自周、程以來,唯汝海知有所知障,知有法空觀,不知其行能弇言否耳。

鄒德涵與王時槐的自悟與習定,都帶有佛學的意味,然而在章太炎看來則他們的智慧高于其師了。

事實上,在章太炎的學術體系里,宋明理學原是以佛禪之學為根本的,“程朱陸王,固以禪宗為其根本”。因此,他常將“天理”“良知”與佛學術語等同起來:

天理不外良知,其后甘泉亦自了此。由今觀之,天理猶佛家言真如,良知猶佛家言本覺。高楬真如,人猶汗漫無所從入;一言本覺,則反心而具。

“天理不外良知”,然而“天理”也就是佛家說的“真如”本性,“良知”則為人心的“本覺”,談論“真如”或“天理”難以體驗,而“良知”之說近于佛學“本覺”而能“反心而具”,故容易傳播開來了。在談論陽明學的時候,章太炎也常將之與佛學作比較:

陽明……又云:“見好色、聞惡臭屬知,好好色、惡惡臭屬行,見聞時已自好惡,非見聞后立心去好惡。”此即佛家意業(yè)之說也。見聞與好惡固同時,若如瑜伽五心之說,亦微有先后,要在瞬息間耳?!柮髟唬骸皢∽映钥喙?,與你說不得。你要知此苦,還須你自吃?!贝思捶鸺摇叭缛孙嬎渑灾敝f。

章太炎認為,王陽明“知行合一”說近于佛教“意業(yè)之說”、“瑜伽五心之說”,只是略微有些差異而已。而陽明講學所用的比喻,或來自佛學者極多,如“啞子吃苦瓜”與“如人飲水”接近。他還說:

良知界限,不出阿賴邪識與意根意識。茍致良知矣,于諸利欲自可脫然。若陽明透過死生之說,得毋出良知限外?!|言之,王學透過此生,未透過生。

這么說來,章太炎對于陽明學評價其實并不太高,良知說不出佛教“八識”的阿賴耶識與意根意識,致良知固然可以超越于利欲,然而未能超越于生死,也就是說陽明學與佛學相比則還是要略低一層。

《章太炎先生讀書圖》

章太炎晚年的講學,基于其儒、佛會通的立場,對宋明儒學史上的程朱陸王之辨以及“修己治人”與“明心見性”兩派間的差異,都有諸多獨特看法,他對陽明學的認識便是在對這兩個問題辨析的基礎上展開。

王陽明針對朱子學而特別編撰了《朱子晚年定論》與《古本大學旁釋》,章太炎對此二者都給予了極高的評價。雖然他也指出《朱子晚年定論》一書的考辨有誤,但還是同情其“不得已”而站在王陽明的一邊;至于《大學》則完全認同古本,特別是“格物”與“親民”兩處的詮釋,也認同王陽明及其后學,批評朱子。當然其中也有他自己的考辨,如“格物”,王陽明訓“格”為“正”,則“格物致知”也即“致良知”,那么“格物”與“致知”先后顛倒了,所以他認為還是王門后學王艮的說法更好,“格物致知”即“物有本末”與“知所先后”,要訓“格”為“絜度”,則“絜度于本末之間”,方才是“修己治人”。也正因為章太炎治學的真正目的在于倡導“修己治人”之學,故而對于程朱、陸王的門戶之見有一定的超越。

再說儒學的發(fā)展史,章太炎認為漢代以后二分為“修己治人”與“明心見性”,其中的分別在于是否追求超出人格的學說、沉溺于談天說性。他認為,在明儒中“修己治人”之儒的代表為吳與弼,陳獻章與王陽明則可歸入其學脈;王陽明“致良知”和“知行合一”之學的重要性則在于擴充了《論語》與《儒行》的省過說,王陽明獨特的豪杰精神也是與“體兼儒俠”的子路一脈相承,同時是《儒行》之中十五儒的后世振起者,這二者正好指示了陽明學脈之中少為人提及的人格培植的面向,而在突顯陽明學豪俠精神的理路的背后,則還有對民族危亡的思量。

對于陽明后學的評判,章太炎的視角有二:一為禮教的立場。他與清初的顧炎武等學者一樣,將王學的末流顏鈞、何心隱、李贄等歸入猖狂無度者的行列,認為他們背離了禮教,也背離了師說,方才自取其辱。這種看法顯然與近現(xiàn)代某些學者,將泰州后學視為王學之左派,肯定其追求人性之自由的看法不同。章太炎認為同是心學,陸九淵與楊簡等宋儒都遵循禮教,而在明儒,特別是王陽明則留下了輕視禮教的病根。這一說法略有不妥,其實諸如王陽明本人,甚至泰州后學中的羅汝芳等人其實也是倡導禮教的。另一視角則為儒、佛會通。陽明后學也有顧炎武所說的過于沉溺“明心見性”之學的弊病,對此章太炎雖有批評,然對其中將儒學與佛學會通的學者卻多有肯定,因為這種治學方向正是他本人的國學講習所倡導的,他甚至認為講儒、佛會通的王畿、王時槐、萬廷言、鄒德涵等學者的心性學說精純、微眇,超越于王陽明,對王門后學之中學佛者的褒揚,顯然有了特別拔高的嫌疑。

所以說,雖然晚年的章太炎對陽明學有了較為客觀的評判,但是因其學術立場的限制,對陽明心學的理解還存在著一定的義理上的偏差。章太炎常以佛學來解釋陽明心學,認為陽明學不如佛學,致良知之教雖能超越利欲卻未能透過生死,故而要低一層;對中晚明思想發(fā)展史的認識也多有不切,如對陽明學派的儒家立場缺乏足夠了解,對吳與弼、陳獻章與王陽明及其后學的學脈發(fā)展也未有深入了解。雖然如此,章太炎對于陽明學的相關評判與辨析,也正因其時代背景與自身立場而有其獨特認識,故而也極為難得、極有價值,對于后人重新認識陽明學以及宋明理學史、中國儒學史也多有啟益。

注釋:

①關于章太炎與陽明學,學界的研究一直較少,較有代表性的則為朱維錚先生與孫萬國先生。朱維錚先生主要分析辛亥前后章太炎對陽明學的議論,指出章太炎辛亥前否定王陽明的“學”與“功”,與當時康有為、梁啟超推崇、利用王學有關;而辛亥之后章太炎對王學由“譴”到“議”,態(tài)度與內容都有了改變,此時議論背后則指向了資產階級革命派(參見朱維錚:《章大炎與王陽明》,載《中國哲學》第5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1年版,第311-345頁)。孫萬國先生則對朱文提出質疑與補充,指出章太炎早年論王學雖有民族與政治立場,但也有學術史的理路,故并非針對康有為;該文又補充了章太炎晚年的王學觀,認為其不但修正早年的評價,還開始肯定與推崇王學,其學術路線為:非王與非儒同調→揚釋則不免揚王→齊物則漢宋等觀→歸儒終必歸王(參見孫萬國:《也談章大炎與王陽明》,載章念馳編《章太炎生平與思想研究文選》,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64-368頁;另見其以謝櫻寧為筆名的《章太炎年譜摭遺》附錄,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61-230頁)。

②值得一提的還有,張昭軍先生指出章太炎以為陽明學說不僅超邁朱、陸,且體兼儒俠、智融儒釋,能為幾百年后的社會問題提供智慧和解決方案,然章太炎的評價主觀色彩濃厚有失實也有誤判(參見張昭軍:《儒學近代之境:章太炎儒學思想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73頁)。朱浩先生也分析了章太炎一生對于陽明學態(tài)度變化始末,認為章太炎前期是持樸學家眼光的貶斥與推動革命的利用,后期轉而重新肯定并以佛學化解粗陋處(參見朱浩:《章太炎之“王學”思想演變》,載《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6第1期)??偟膩砜矗鲜鰧W者對章太炎晚年的陽明學研究雖有涉及,但尚缺乏較為深入的探討,特別是對章太炎晚年關于陽明學有較多肯定的學術史理路,尚未有實質性的論析。

原載:《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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