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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婺源鄉(xiāng)紳詹若棠墓尋訪記

【一萍按】春節(jié)前夕,剛回婺源的我在某村考察,接到縣委縣政府邀請參加正月初三旅外婺源人士新春座談會的電話。這類活動各地都常設(shè),既體現(xiàn)父母官情意,受邀者或許也能在寬松氛圍中略有建言。但我以前就不曾去過,這一次,我依然婉謝了。

其一,因有公眾號【江湖一萍】,我能向家鄉(xiāng)人表達的呼吁和建言,都已在上面發(fā)布或?qū)⒁l(fā)布,書面圖文比口頭發(fā)言更完整,相關(guān)部門均可方便關(guān)注;

其二,我不想失去能在縣里做田野調(diào)查或采風(fēng)的至少半天時間。

其實,還有我沒有表達的第三點:我歷來盡量回避看重官銜、單位、職稱、學(xué)位之類的官方場合——我這一介“曾經(jīng)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的蒼涼書生,竟廁身于一幫成功人士間,想想都有點滑稽~,還是去陋巷或山村,找?guī)孜凰孛疗缴鷧s同樣蒼涼的長者,惺惺相惜、促膝長談,更合我興趣。

因有春節(jié)的訪墓,本號今天自然就多了這篇圖文,無論民眾或縣府,姑且可將本文,當(dāng)作我向家鄉(xiāng)的一次新春建言吧——

詹若棠(1876-1950)

尋訪詹若棠墓

幾天前的大年初一上午,我在婺源城郊為亡故的家人請過墳(方言指掃墓)后,已經(jīng)下起零落的疏雨。我按預(yù)先計劃,趕赴新城區(qū)的三都村,尋訪詹純鑒父親——詹若棠的墓。

遠在廣東的詹若棠曾孫(詹純鑒之孫、詹遠平之子)詹智寧兄,曾跟我說過他太爺墓在三都村。我在這次回婺源之前,特向他問起準確地點。在得知我回到縣城的當(dāng)天,智寧及時給我發(fā)來了手機地圖定位的截圖。

憑著這張截圖,我在春節(jié)這天的實地尋訪,原以為會很快找到的。實際卻費了一番周折。

詹若棠墓址

那片山坡上的墓葬太多了,而那座墓的形制并無什么特別之處,事后想想,還因為那塊墓碑是沒有描漆的。在雨正式開落前的悶氣中,我于雜樹與荊棘叢生的草莽陡坡爬上爬下搜尋,并不那么方便。

因為找不到,我只好通過微信與詹智寧實時聯(lián)系。他說這樣是很難找到的,他叫我不斷提供現(xiàn)場照片并聽取他的指引。我按他的提示,總算發(fā)現(xiàn)了那幾個夾在草木中極不起眼的很小水泥臺階。激動之際,我踏上去掃視前方的幾座墳,終于在高位那座并不醒目的墓碑上,隱約看到了“鳴球”二字——那不就是詹若棠先生的字嗎?!……

三都村后山的眾多墓葬

等我爬上去,走到墓碑前,果然看到碑文【詹公鳴球若棠府君之(墓)】,最后一個字,已被泥巴沾掩了大半。右側(cè)上款署“公元一九八二年十月重建”,左側(cè)下款是“兒女(純)煦、(純)淦、(純)冰、純奕立”。因縱排是以年長者居中排布,老大純煦成了左三。左一的詹純奕,是老四,他比1911年生的詹純冰還小十歲,比詹純鑒小十六歲,但他們仨是同父同母的。

詹 若 棠 墓

緊鄰的幾座墳略新一些,更由于幾天前已有家人請過,供品與香火灰燼猶在,而若棠先生這座,墓前枯葉厚積,上下還有粗大的樟樹斷枝吊掛或橫陳,遂更感凄楚。他的三個孫子,此刻都在海外(平時住南昌的幼孫張遠平在澳大利亞曾孫家過年)。唯一在大陸的曾孫,就是遠在廣東的詹智寧,身為骨干醫(yī)生的他,難以每年回婺源祭掃曾祖墓。但墳頭上有兩根掛錢的竹簽兒,其中一根上面系著的白紙錢仍在。我猜想,很可能是去年清明他的三位孫輩特地來掃墓的遺留物。按舊俗,花錢才是女兒掛的,尚存那條白色的紙錢,該是孫子詹遠渝或詹遠平所掛。

2018年清明詹若棠曾孫掛的錢,與吊掛的斷木

在我匆忙擦過汗,點上香,以鄉(xiāng)晚身份躬拜之時,陪我同去的外甥為我拍了照。他另有事,我們沒帶傘,雨點卻驟然密集起來,我乃叫他先行離去。我自己,則對著這座荒涼的墓門和周邊眾多的舊墓冢,以及屢經(jīng)風(fēng)雨摧折而東倒西歪艱苦生長著的密集雜樹,打量良久。

三都村前的小河,是解放后為建水電站而開挖的人工渠,三都村如今沿水渠緊連的樓房更是近些年所建。則詹若棠先生墓,起初應(yīng)是清爽地面對著星江大河的。我在附近讀高中時,大約1987年,曾于午飯后偶然散步到這邊,三都村低矮的村宅,與眾多的牛欄茅棚,共同構(gòu)成田園詩般的唯美畫面,至今記憶猶新;我在2003年獨自來此畫的兩幅速寫,今天看來依然是佳作。那時村前的路較低,我并未留意到山林里的墳?zāi)埂?/p>

江平2003年在三都村(落款寫錯)的速寫

電影中,總是把主人翁惆悵的心情,配上風(fēng)雨情境來烘托,難免老套。湊巧的是,那天我獨自彷徨于墓前的那陣雨,恰恰真是與我的惆悵交融著的。到我走出三都村時,頭發(fā)上已不斷淌落雨水。

“鑒” 與 “淦”

基于我對詹純鑒的多年留意,我雖知淦與鑒在婺源話里是同音字,但墓碑落款刻作“淦”,仍令我感覺有些蹊蹺。

詹純鑒的字,是“鏡心”,【鑒(鑑)】的本意就是鏡子,【淦】則指水入船中,按名與字互文的通常規(guī)律,顯然是詹純【鑒】啊。他的家人,怎么會在莊重的墓碑上把詹純鑒的名字寫錯??我知道詹純鑒的同父同母妹妹詹純冰在80年代初,曾萬里迢迢,從比利時輾轉(zhuǎn)來大陸,并特地回過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婺源,墓碑標注的時間也在這個時候,很可能是她出資重修父親的墓。在中國大陸長期與西方國家不建交的情境下,詹純冰在大陸逗留的時間一定很有限,不太可能親自監(jiān)理修墓。是不是受她委托具體操辦的親戚,將婺源方音gan,想當(dāng)然地認為是人名常用的“淦”字了?當(dāng)時縣里文化界,就有位名人陳社淦。那時的通訊何其不便,新的《婺源縣志》遠沒有誕生,要核實一個名字何其困難,將就用字也可以原諒。

墓碑局部

當(dāng)晚,我就這個“淦”字,撥通了詹純鑒長女詹遠湄的電話。

2018年5月8日,我曾特地趕赴上饒市訪談?wù)策h湄女士。她按我事先的要求寫好了一份個人履歷(由她先生正式抄錄),當(dāng)面交給了我。1931年3月生的她,現(xiàn)已八十八高齡,言談直爽而不失幽默,神智很清爽。她在電話中明確告訴我:“修墓我沒有參與,具體問我弟弟詹遠平更清楚些,但他現(xiàn)在澳大利亞過年。我爸爸的名字,除了小名鏡心(字),就是詹純鑒(名),是鑒定的鑒,沒有別的寫法!這個,作為女兒的我很肯定的?!闭布兤剿臀业?a href='/taiwan/' target=_blank>臺灣出的《詹純鑒先生生平》一書,也是如此。

江平與詹智寧(詹若棠曾孫)的交流

詹若棠孫、詹純鑒之子詹遠平,從澳大利亞發(fā)給江平的書面答復(fù)

出于慎重,我隨即又通過微信打字,書面向詹智寧求證。

智寧好,請明確一下如下幾點信息:

1.如今的詹若棠墓,是誰重修的,墓碑文字是誰擬的?

2.你爺爺名字在你父親或伯父早年記憶中應(yīng)該是怎么寫的?

3.該墓重修前,就在那兒嗎?為何要重修?

4.碑文是擬訂者手跡?還是請誰抄上去的?

三都村前的古樟

詹智寧向父親詹遠平轉(zhuǎn)達我的提問后,次日年初二上午十點半回復(fù)我:

“我姑婆(詹純冰)82年去婺源,在婺源縣僑辦陪同下委托人重修了詹若棠的墓,碑文是找人刻的,后來我爸爸在低調(diào)的前提下又重新修了這個墓(開始一段時間說要拆遷,后來又說暫時不拆遷,而且墓又下沉,很破敗了)所以我爸爸一個人出錢在原址重新修的,但碑文還是用原來我姑婆修時的那個碑文,估計那個碑文我姑婆也沒看到。我爺爺?shù)拿执嬖阼b和鑑寫法是簡體和繁體的區(qū)別而已,沒有其他寫法?!?/p>

從詹若棠墓前俯瞰三都村

有了如此充分的幾方面證據(jù),情況就很清楚了。我又問及沒有答復(fù)的信息——

一萍:書者是否王潤華(當(dāng)時婺源聲望最高的老書法家,已故多年)?

詹智寧:我爸爸也不知道那個書法是誰寫的。

一萍:也就是說,你爸爸重修的墓,墓碑是你姑婆委托所修墓的原物,而不是抄錄內(nèi)容重刻。請確定。

詹智寧:(墓碑)確定是我姑婆委托所修墓原物。

一萍:你爸爸去重修是何時?

詹智寧:我爸爸出錢重修,大概是2002前后的事。

詹若棠生平與后事

一萍去年春節(jié)期間已發(fā)布長文《呼吁搶修:婺源名士詹純鑒故居》,詹家后人讀到此文而與我聯(lián)系上后,我又寫了《婺源、杭州、東京——詹純鑒的直系親屬及其近況》等篇,還專訪了李婺英老人。

李婺英老人說,這口大缸是詹若棠家的舊物

據(jù)詹遠平、曹珉二先生鄉(xiāng)先后提供,并經(jīng)我查看原件的詹若棠自述材料,詹若棠的曾祖父是詹時潮,祖父詹誠敬,父親詹之吉、母親王氏。他是民國前三十六年(1876年)六月生,蚺城(婺源縣城)里人,清太學(xué)生。很多高齡的縣城老人都知道他家原籍是慶源(小源)村人,何時遷到縣城已難確知。詹純鑒領(lǐng)導(dǎo)的國軍208師的婺源籍老兵俞敬達,說詹家原是做布匹生意的。詹家人說他家后來在九江,主要是操持航運業(yè)。

詹若棠填寫的履歷表

詹若棠并非國民黨員。曾任大通軍政分府秘書長、九江光華中學(xué)董事長、九江縣議員、九江紅十字會評議長(這該是臺灣《詹純鑒先生的生平》序言所說的慈善業(yè))、財政部安徽造紙廠總務(wù)科長、九江航業(yè)工會主席、國民軍第三十三軍第六師秘書長、漢口“民報館”主筆、國務(wù)院參事等??箲?zhàn)爆發(fā)后定居在婺源縣城八角亭,那棟屋是他買下的,而非祖屋或自建。兼任過抗戰(zhàn)期間婺源的抗敵后援、征兵、糧食、禁煙等眾多委員會委員或主任。

1944年,詹若棠還擔(dān)任了婺源北鄉(xiāng)黃隱中學(xué)名譽校長。國共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詹若棠任職較少。1950年病逝,享年74歲。

詹若棠、詹純鑒故居大門

“病逝”,是婺源縣城紫陽鎮(zhèn)政府提供的不甚明確的信息。與我母親很熟悉、曾先在詹若棠家邊上居住,后在詹家屋里住過多年的李婺英老人,認真地告訴我:她確切聽兩位老輩鄰居——在詹若棠家同屋住的豆芽婆,和另一位是詹家緊隔壁的阿婆,都說婺源解放后,詹若棠是“絕食幾個月后”去世的。

這令我意外,乃問詹家人。詹遠平先生答復(fù):母親說爺爺(詹若棠)在婺源剛解放時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因他有病,終獲保外就醫(yī),但不久就去世了。正式絕食的老人,想必一周就得死,因抑郁無食欲而進食很少,才可能數(shù)月后才亡故。結(jié)合這幾方信息來分析,一位在同城兩代進士家受私塾教育出身、任過舊職的紳士,固然知道一些“遺民”事跡,兒子詹純鑒更是家喻戶曉的民國政要,面對如此改天換地的巨變,詹若棠能坦然接受新政權(quán)嗎?……若棠先生最后的情狀,并不難推知。

詹若棠、詹純鑒故居后半

李婺英老人早已住到郊外去了,可是她早年買下的詹若棠家用在天井下接雨水的大荷花缸,一直還在使用。她說詹家緊隔壁的那位阿婆,在詹若棠死后,平時到鄰家串門時,多次提及詹若棠日常家居的點點滴滴,說詹若棠在家里喜歡靠坐躺椅,給人感覺是悠閑性情;詹若棠的其他鄰居,都講他是善人,連隔得較遠的鄰家,每年都會收到他分發(fā)的糕點之類。百歲老人俞鐵漢則說,詹若棠因是他祖父嗣元先生的學(xué)生,有時會到俞家看望鐵漢的父親,而且,鐵漢進本縣三青團工作,也是若棠先生寫了介紹信的。他勉勵鐵漢好好干,將來有機會,可推薦給省里。這些,大致能體現(xiàn)詹若棠慈善與人情味的方面。

無論俞鐵漢先生,還是李婺英等人,都向一萍提起了詹若棠臨終前的名份小老婆——英娘。英娘本是詹家的女傭,帶著女兒程順弟過日子,后來女兒嫁給一個長工了。李婺英聽長輩說,是在解放前夕,若棠的兒子緊急趕回來,往英娘跟前撲通一跪,叫她為“媽”,就這樣,英娘成了詹若棠的名份上的最后一個老婆。因英娘比詹若棠小很多,所以一些老街坊說英娘是詹若棠的“小老婆”,未必就是“妾“之意。實際極可能是詹若棠的兒子們勸不走(這是李婺英聽老輩人說的,我認為也或許實在不便帶走)年邁的父親,因而不得已,以這樣倉促的權(quán)宜方式來給英娘一個名份,以促她能貼心地陪護他們的父親。

一萍在詹若棠就讀私塾、并多次拜訪的進士俞誦芬老屋采訪俞鐵漢先生

這段極短暫的夫妻名份,后來卻令英娘成了“地主婆”,被打入社會最底層。這是可憐人。不過,街坊傳說英娘曾塞給女兒程順弟一包得自詹家的財寶,所以她也并不算吃虧。李婺英清楚記得詹若棠死后,跟著英娘一起生活的是一個叫詹仁生的詹家男孩。經(jīng)詹智寧代我核實,那是詹若棠長子詹純弈生的,他十七歲時,回到了他父親的九江那邊,已不在世。

詹純煦,是詹若棠前一個妻子生的。婺源老人都叫他“詹樸堅”,又因他視力不佳,也叫他“樸堅矇”,應(yīng)該是字樸堅。他一家后來就主要在九江那邊定居了,我拜訪過的一些老輩人說他(早年)有點霸氣、不怎么懂事,與詹純鑒性情迥然不同。詹若棠侄孫詹泰生也說,詹樸堅家教小孩如果和別人打架,一定要打贏,寧可打傷別人,大不了給點錢去安撫,也絕不可打輸丟了自家面子。不過,長子可能仗勢的做派,不能算在為父的詹若棠本人身上。至少詹純鑒、詹純冰等子女的家風(fēng),是忠厚善良的。

紳士 文人 詹若棠

鄉(xiāng)邦士紳的作用,是國學(xué)大師錢穆先生至為肯定且追懷的。鄉(xiāng)紳擁有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與操守,往往是一鄉(xiāng)之精神支柱,民間的糾紛總是先請鄉(xiāng)紳仲裁,官民之間的沖突,也時常需要鄉(xiāng)紳出面來調(diào)停,于是他們成了中國漫長時代里政治與社會得以相安的重要因素。

詹若棠(1876-1950)

詹若棠,應(yīng)該原本就是婺源城的紳士之一。在一冊中華民國廿七年(1938年)九月,縣長高楚珩題書名的《婺源縣政府第一屆行政會議議決案》里,載有詹若棠參與的提案:

7、慎重保甲長人選案,紳士董吉符、江景三、詹若棠

14、積谷徹底盤查案,士紳董、江、詹

28、財政亟宜公開案,士紳董吉符等

從中,可窺他們關(guān)注的方面。

1938年《婺源縣政府第一屆行政會議議決案》

隨著兒子詹純鑒地位的一再高升,詹若棠的名望也成了無人可比。我曾訪談過的一批高齡老人(多數(shù)已故),都提到過這點。據(jù)說民國后期每位新到任的婺源縣長,登門拜望的首位鄉(xiāng)紳,肯定是詹若棠。

前述詹若棠擔(dān)任名譽校長的婺源黃隱中學(xué),辦在詹天佑老家廬坑村。在那個艱苦時代,黃隱中學(xué)辦得很不容易,曾就讀的胡有恒老人說:“雖然相隔70多年,對很多人很多事已記不真切了,但是學(xué)校環(huán)境,老師模樣,尤其是老師濃濃的愛國情懷,至今還清晰的印在我的腦海,根植于我心田。盡管我在黃隱中學(xué)只讀了一個學(xué)期,卻一直崇敬這所山村里的初級中學(xué)。”今北京大學(xué)常務(wù)副校長詹啟敏的父親詹厚生,也是黃隱中學(xué)的學(xué)生。該校校長詹省耕是婺北浙源一帶的鄉(xiāng)紳,而擔(dān)任名譽校長的詹若棠,除了在全縣的影響力,或許在鄉(xiāng)邦文人中也有較好的口碑。

1927年8月13日的《武漢民報》

舊事的紳士,普遍都有較好的文化素養(yǎng)。漢口的民報館,應(yīng)該就是《武漢民報》館。一萍無精力去查找漢口民報館“主筆”詹若棠發(fā)表的具體文章,以其經(jīng)歷,當(dāng)是有識之士,而主筆所寫的,通常也會是政論、時評之類的主打文章。

刊有詹若棠聯(lián)句的《古今聯(lián)語匯選》

文學(xué)方面,據(jù)其孫詹遠平提供的線索,我查知武進人胡君復(fù)編的《古今聯(lián)語匯選初集·祠廟二》中,在收錄我族先賢江慎修(江永)的一副廟祠聯(lián)“水貼荷錢,買得湖光千萬傾;山垂木筆,描成春色二三分”后,隨即補充同出婺源的才子案例道:“又,婺源詹若棠鳴球云:良夜獨來,月明萬象化為水;清秋遠眺,云起君峰澹若煙。”慎修先生那對,文思殊妙;而若棠先生這對,意象亦頗不俗?!豆沤衤?lián)語匯選》系民國七年初版,編輯應(yīng)略早,彼時詹純鑒或還未出生,顯然,若棠先生的聯(lián)句受到文人重視,與他兒子詹純鑒后來做大官毫無關(guān)系。

詹若棠的其它手稿,目前很難看到。他自述學(xué)歷證書等“所有證明文件均于九江淪陷時完全遺失”,證書尚且如此,一般的手稿,估計更沒有保住了。

詹若棠手跡

好在他1944年填寫《省縣公職候選人考試聲請檢核履歷書》上的毛筆字,字數(shù)較多,而且清晰。是蠅頭小行楷,雖大致齊整,卻毫無館閣體的刻板僵化弊端,更無甜媚俗態(tài)。僅僅右上角的“棠”“時潮”“誠敬”“程”“學(xué)”等多字的結(jié)體,均別具出人意表之美,較耐看。而填寫任職的五個“長”、三個“會”,無一雷同。

詹若棠手跡

曾經(jīng)撰寫過如此雅聯(lián)與清雋小行楷的紳士詹若棠,就躺在這片一般民眾很少意識到的城中“剩山”上。分散于世界各地的墓主后人,不便常來,知道他的老輩人,也已紛然凋落殆盡,每天悠然穿梭于此的,只有三都村民放養(yǎng)的群雞。

詹若棠墓的特別意義

從海外視野來看,婺源這座詹若棠墓墓主的后人之分布,僅僅就不完全統(tǒng)計,就可謂罕見之廣闊:墓主次子詹純鑒,后半生在臺灣;墓主女兒詹純冰,大半生在歐洲直到百余歲亡故,比利時后代一大群;墓主孫詹遠渝(詹純鑒次子)夫婦,應(yīng)姑姑詹純冰之囑已赴比利時繼續(xù)接辦中餐館,定居那邊很多年了;墓主幼子詹純奕,是跟著哥哥詹純鑒到了臺灣的,但后來去了南非,死在南非,應(yīng)該也是葬在南非,聽說有個女兒留在南非,而詹純冰夫婦也曾在非洲生活過一段時期;墓主孫詹遠浦(詹純鑒長子)夫婦大半生定居日本;墓主曾孫、詹遠浦的兩個兒子,均是美國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畢業(yè),其中一個是博士,兩人都是美國國籍;墓主曾孫、詹遠平次子詹智敏,現(xiàn)居澳大利亞……。還在大陸的,只有墓主孫詹遠平夫婦與女兒在南昌、孫女詹遠湄一家在上饒、曾孫詹智寧在廣州……

詹純鑒、蔣經(jīng)國,1952年于臺灣

章蘭林-詹遠渝, 詹遠浦-林楓筠, 詹遠平-甘樹蓉

(2018.4.16-日本東京

大陸、臺灣、日本、歐洲、非洲、美洲、澳洲——在整個歷史上,還能找到第二例后三代血親分布如此之廣的婺源人嗎?將來還有的概率又有千萬分之一嗎?這是我在調(diào)查后驚訝的發(fā)現(xiàn)。

定居比利時的詹純冰百歲生日,比利時報紙為她慶賀的專文——《媽媽的生活經(jīng)歷:出生于1911年的伊麗莎白詹純冰慶祝一百歲生日及她的傳奇故事》

(詹遠渝贈送江平紙質(zhì)圖片,并翻譯標題)

2011年詹純冰百歲生日時,在比利時和家人合影。

馬英九,在比利時詹遠渝夫婦家

詹若棠墓在反映婺源人衍布與海外影響方面的意義,無出其右;如今,對臺統(tǒng)戰(zhàn)形勢嚴峻,該墓作為臺灣政要祖墳之特別意義,就更不必說了。鑒此,婺源縣僑聯(lián)、縣對臺辦等部門,理該有所認識。

詹遠平一家,次子詹智敏(后左)現(xiàn)居澳大利亞。

詹遠湄(右2)一家在上饒招待詹遠平夫婦與江平

還有必要提及的一點,是我們不宜忽視詹純鑒作為民國海歸專家、論著作者、江西農(nóng)大早期校長的身份—— 對這樣一位至少同時是鄉(xiāng)邦文化名士的祖墳,婺源也該慎重對待才是。

建 議 保 護

1949年,解放軍開進溪口,據(jù)毛澤東"不要破壞蔣介石的住宅、祠堂及其他建筑物"的指示,溪口文物古跡得以保住。但敗退到臺灣的蔣家父子,一度很擔(dān)心大陸會毀其祖墳。蔣家父子曾私秘會晤與國共最高層都有特殊關(guān)系的曹聚仁先生(他在贛州的蔣經(jīng)國身邊辦報時,與詹純鑒肯定是熟悉的),委托他代為核實確切下落。1957年春,曹聚仁專程到溪口,還拍了蔣母墓園及毛夫人墓地猶存的照片為證,蔣家父子才放了心。

曹聚仁1957年拍攝的奉化溪口

奉化溪口的二蔣故居與祖墳

"文革"中的紅衛(wèi)兵,揚言要炸蔣母墓,當(dāng)?shù)孛癖娙烊故匦l(wèi)在墓邊,確保了墓地完好無損。1968年紅衛(wèi)兵炸毀了墓旁的“慈庵”,導(dǎo)致蔣介石十分氣憤、兩岸商談幻滅。

在國共尖銳敵對的新中國前期,大陸官方尚能有那樣的底線。1979年后,中央更撥??钚蘅樅突謴?fù)蔣氏遺跡,1984年正式作為旅游景點開放,迅速成為八方游客參觀的熱點。在解放七十年后的現(xiàn)今,婺源有關(guān)部門,對詹純鑒父親墓,也該有所重視。

2019大年初一,尋訪到詹若棠墓的一萍

詹若棠墓邊的群雞

在我看來,詹若棠墓之于婺源,就如蔣母墓之于奉化,甚至還多出幾層。因為即便撇開墓主兒子詹純鑒是民國政要,僅僅以詹若棠是一位關(guān)注家鄉(xiāng)的教育、慈善等公益事業(yè)的民國后期我縣大鄉(xiāng)紳,和世界各地眾多子孫的先祖,其墓也該保護。

婺源近些年方興未艾、不斷新造的旅游景點多矣,一些開發(fā)商無視起碼的事實,編造的所謂典故惡俗不堪,在這樣的語境下,文史界最珍視的【真東西】,就顯得尤其可貴了。這座在婺源境內(nèi)已無任何后人,但其文化意義多維的七十年前墓葬,哪怕他的遠方后人將來不便再來祭掃,本縣的文保部門豈可任其毀失?何況,這類墓不宜華貴,只要不破損,維持今貌,前修一條小路,旁豎一塊碑刻即可,根本花不了幾個錢。

我以為,詹若棠墓宜設(shè)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

三都村后山

順帶說一句,三都村后的這片山林,是新城區(qū)目前屈指可數(shù)的山地或林地之一,因處于黃金地段,如果政府認識不到位,則不久的將來將被征用建樓。但此山林實在不宜泯滅之。人家平原地區(qū)的城市尚且特意打造幾座矮山或林地來“透氣”,婺源新城區(qū)內(nèi)這幾處茍存的自然山林,說什么也該保住啊。

江平2003年在三都村(落款寫錯)的速寫

三都村前的星江河

江平的微信公眾號:江湖一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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