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地亮了，徐徐晨風(fēng)吹來，少年終于豁然貫通。他得到了杜甫的一個字——“情”。

許多年后，他也成了一代宗匠，而且是對后世影響最大的唐代詩人之一。他的詩，和杜甫一樣，“溫柔敦厚”“忠愛纏綿”，對天地萬物、一蟲一鳥、一草一木，無不飽含著深情。

李商隱的小宇宙

01

金庸的武俠小說《倚天屠龍記》里，有一個“一道傳三友”的故事。

南宋末年，少林寺遭到強敵來攻。危難之際，高僧覺遠(yuǎn)大師挺身而出，力戰(zhàn)護寺，卻反而招致寺中小人妒恨，被讒逐出寺，不久后就去世了。

臨終之前，覺遠(yuǎn)大師背誦《九陽真經(jīng)》的經(jīng)文，有三個人有幸在場，各自聽見了一部分。后來，他們分別習(xí)練神功，開宗立派，都成為一代宗師。

這三個人，一個是無色禪師，一個是郭襄，還有一個就是張三豐。

后來，每當(dāng)拿起《倚天屠龍記》，讀到這一節(jié)，想象覺遠(yuǎn)大師的高風(fēng)懿范，還有那一次影響了武林上百年的深夜傳功，都讓我很悵惘。

其實，在唐詩的歷史上，也是有過這樣一次“一道傳三友”的。誰是覺遠(yuǎn)大師呢？就是偉大的杜甫。

讓我們發(fā)揮一下想象吧。那一晚，就像《倚天屠龍記》里所寫的一樣，山谷中一片寧靜，暮靄四合，歸鴉陣陣。

杜甫悄然端坐著。這位卓立千古的一代宗師，就像覺遠(yuǎn)大師一樣，正語氣平靜地低聲宣講，闡述著關(guān)于詩歌的道理。

在他的面前，有三個晚輩正盤膝而坐，帶著滿臉的崇敬，聚精會神地聆聽，唯恐錯過了一個字。他們是兩個青年，一個少年。

這一堂課持續(xù)了大半夜，直講到斗轉(zhuǎn)星移，月落西山。老師已經(jīng)離去了，三個學(xué)生卻還一臉迷茫地坐在那里。杜甫講的內(nèi)容，他們有的懂了，有的還不能全懂，都在苦苦思索。

忽然間，一個青年渾身一震，驚呼：“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大笑著，長身而起，向老師的方向深深一禮，大踏步而去。

這個后生的名字，叫作韓愈。杜甫一生的絕學(xué)，他得到了一個字——“骨”。后來，他果然成了一位大高手，開創(chuàng)了屬于自己的門派。他的詩，奇崛陡峭，骨力遒勁，“七尺大刀奮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盤”，人們都說，很多方面真的很像杜甫。

又過了一會兒，另一個青年露出微笑，喃喃說道：“我悟到了！我悟到了！”

他的名字，叫作白居易。杜甫的絕學(xué)，他也得到了一個字——“真”。

白居易后來也成為了一派宗師。他用最率真、最淺白的語言寫詩，很多直接是用口語。他還關(guān)心著時事，看見了什么不公平的現(xiàn)象，就直抒胸臆地吶喊出來，不怕得罪人，就像杜甫當(dāng)年寫《石壕吏》《新安吏》一樣。人們也說，他這些地方好像杜甫。

兩個青年先后都走了，只剩那個少年還留在原地。

他仍然在思考著。天漸漸地亮了，徐徐晨風(fēng)吹來，少年終于豁然貫通。他得到了杜甫的一個字——“情”。

許多年后，他也成了一代宗匠，而且是對后世影響最大的唐代詩人之一。他的詩，和杜甫一樣，“溫柔敦厚”“忠愛纏綿”，對天地萬物、一蟲一鳥、一草一木，無不飽含著深情。

后世的王安石說，唐朝的人學(xué)杜甫，真正學(xué)到家的，只有他一個。還有人說，他得到杜甫的真?zhèn)?，因為兩個人骨子里都是天性特別醇厚的詩人，都是深于詩而多于情，“憂樂俱過于人”。

他的名字，就是李商隱。

02

如果不是李商隱，晚唐的詩沒有那么絢麗。

他是有一個小宇宙的。明清之交的學(xué)者吳喬說，唐代詩人里能自己開辟一方宇宙的，只有四個人：李白、杜甫、韓昌黎、李義山。李義山就是李商隱。

“宇宙”這個詞，不太好懂。今天我們叫作次元。唐詩大概有過三個次元。

從初唐到李白杜甫，是第一次元。李白和杜甫兩位，是一次元的頂峰。

到了頂峰，不能再高了，除非把天捅個窟窿。于是韓愈的時代開辟了二次元。它不是韓老師獨自開辟的，而是和白居易、元稹、賈島、孟郊等眾多高手合力開創(chuàng)的成果。

這個全新的次元里，詩人們把舊世界的維度打破了，制定了新的物理規(guī)律，由此誕生了各種奇觀：有“通俗淺白派”，有“驚險奇崛派”，有“苦仄怪異派”，詩國的蒼穹之下，布滿了一個個壯觀的浮空天體。

這一個新的世界維持了數(shù)十年，又開始出現(xiàn)了不穩(wěn)固的跡象，大地輕輕震顫著，元素的碎片如雨點般從天剝落。

這一個時代的偉大的造物主們，如韓愈、如劉禹錫、如白居易，要么死亡隕落了，要么因年老而遲鈍了，二次元的世界出現(xiàn)了坍塌之勢。

有一個詩人在這關(guān)鍵的時刻出現(xiàn)了。他要穿破云層，再造一個全新的次元。這個人就是李商隱。

他手指到處，暗沉沉的云被沖破一個洞。霎時間五彩的光照了進來，帶著異香的風(fēng)吹了進來，人們驚呼著抬頭，看到了那一孔之外的全新的世界——一個綿延無盡的曼妙虛空。

白居易、韓愈們所主持的那個二次元，是最后一個凡人可以注釋和理解的次元。他們寫的詩，不管再險、再怪，也都是我們可以讀懂的。而李商隱所開辟的三次元，再也不可解釋、不可箋注了，對于它的奧妙難明，我們別無能為，唯有感受。

03

其實，李商隱本來完全不必開創(chuàng)什么新的紀(jì)元的。以他的本事，完全可以在舊的紀(jì)元里呼風(fēng)喚雨。

這有點像畫畫的畢加索。據(jù)說畢加索曾經(jīng)聲稱，自己十四歲的時候，就能畫得像拉斐爾一樣好。李商隱也可以輕狂地說，我早就可以寫和杜甫老師一樣的詩了。

他的有些詩，分明就是杜詩。你看“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多么像是杜甫的詩??！“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蒼桐應(yīng)露下，白閣自云深”，又多么像是杜甫的詩??！難怪宋代的學(xué)者感嘆說：把它放在杜甫的詩集里也毫不違和！

就像畢加索一樣，對于舊世界的這些功夫，小李早已經(jīng)練得純熟了。他是晚唐詩人里最超級全能的一個，五言七言、古詩律詩、長篇短篇，乃至四六駢文，他的水平都是頂級的。

他的七絕幾乎可以和李白、王昌齡相捋，長篇五言古詩的造詣甚至在韓愈之上。清代的紀(jì)曉嵐說，李商隱的“西郊”詩，水平雖然還趕不上杜甫的《北征》，但已經(jīng)超過了韓愈的《南山》。

哪怕是寫完全符合儒家道德標(biāo)準(zhǔn)的教化詩、主旋律詩，他也是一流高手，今天人們還傳誦著他的警句：“雛鳳清于老鳳聲”“莫恃金湯忽太平”“成由勤儉敗由奢”。

這樣一個全能的家伙，不只是晚唐，整個唐朝近三百年歷史上也找不出幾個。哪怕拿掉他所有的《無題》《錦瑟》之類的篇章，李商隱也應(yīng)該是一代大家。他完全可以不必搞什么創(chuàng)新的。

但他卻不滿于此。他不愿停留在二次元，不愿僅僅是在舊世界中割據(jù)一方、稱王稱霸，而是要做造物主，開辟新的世界。

我們常常這樣評價李商隱：唐詩的終結(jié)者，唐代詩人中最后一位大家。

實際上，是他挽救了晚唐。

在他的時代里，大批詩人們追捧著賈島，整天躲在墻角里、禪床上輾轉(zhuǎn)苦吟，尋章摘句，零敲碎打，研究著“你吃了么”和“你吃了沒”到底哪一個更好，以塞滿自己的那首五言律。這批詩人的面前好像總是有一堵墻，阻住了他們的想象力，讓他們的眼光超不過前方十米。

幸虧崛起了一個李商隱，讓晚唐詩煥發(fā)出了動人的光彩。

有句話叫“一種風(fēng)流吾最愛，六朝人物晚唐詩”，如果不是小李，不知道還剩幾個人會認(rèn)可這句話，不知道在我們的心目中，晚唐還能不能呈現(xiàn)一片綺霞般的奇幻色彩。

04

我們對李商隱，都用錯了情。我們鉆進過一個死胡同——總想一字一句解釋他的詩。

他的那個次元，是不能被理解、被注釋的呀?？晌覀儏s不甘心。世界上哪有不能解釋的詩呢！《詩經(jīng)》那么難，來自于那么遙遠(yuǎn)的古代，我們都可以注釋得了呢，難道還會解釋不了一個公元800年后的詩人嗎！

為了解釋李商隱，后人花了很多心血。俗話說“千家注杜”，意思是說給杜甫做注釋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但實際上說“千家注商隱”也不為過。李商隱被注解的次數(shù)，大概僅次于杜甫，比其余任何一個唐代大詩人都多。

可是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越是想注釋，李商隱就離我們越遙遠(yuǎn)；越是想解析，李商隱的面目就越模糊。

什么叫“血凝血散今誰是”？什么叫“斷無消息石榴紅”？我們拆散了字句，剝下來零件，拿到顯微鏡下去分析，可是幾百年研究下來，得到的不過是一堆亂碼。

我們根據(jù)他的詩里的片言只句，給他塞了一堆情人的名字：燕臺——“長吟遠(yuǎn)下燕臺去”；朝云——“欲書花葉寄朝云”；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柳枝——“柳枝井上蟠”；還有什么飛鸞、輕鳳、宋華陽……我們安排給他的姑娘之多，夠韋小寶開四院聯(lián)號了。

至于春蠶、蠟炬，要不是因為被引用得實在太多，而且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約定俗成用來比喻人民教師，確實不好意思再瞎解釋了，否則這兩個詞搞不好也要變成李商隱情人的藝名。

研究者們安排給他的女朋友，身份也是五花八門，包括皇宮里的女子，宰相家的侍妾，玉陽山的女道士……有的人便堅持認(rèn)為，李商隱的《無題》詩全是寫給姑娘的，有如但丁寫《神曲》，是奉獻給戀人。

為了講通他的詩，我們大開腦洞，編出了千奇百怪的魔幻故事，比小說還精彩。

比如他有一首詩叫作《藥轉(zhuǎn)》。在這首詩里，李商隱不知為什么，有兩句忽然寫到了廁所，當(dāng)然，他的措辭是十分雅致婉約的，讀者必須了解《世說新語》里的典故才懂這是廁所。

他怎么會忽然寫廁所呢？他是想隱喻什么呢？后世的注釋家們發(fā)揮了神奇的想象力：有的把它解讀成言情小說，說是李商隱在廁所里看到了老情人，所以寫了首詩；有的把它解讀成武俠小說，說是有一個女殺手躲在廁所里，被李商隱撞見了，發(fā)生了一串離奇故事；有的解讀成知音體，說這首詩是暗喻有姑娘在廁所里用藥物流產(chǎn)；有的則把它解讀成輿論監(jiān)督，說李商隱這是在諷刺權(quán)貴的煉丹活動。

我們給李商隱編的劇情還經(jīng)常反轉(zhuǎn)。比如一句著名的“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有那么一陣子，大家都說這是他寄給妻子的，然后人人為此感動不已，強烈呼吁：做男人就要像李商隱。

可后來劇情忽然反轉(zhuǎn)了。有研究發(fā)現(xiàn)，在寫這首詩的時候，他的妻子王氏應(yīng)該早就去世了。于是乎，純情的幻想破滅了，我們尷尬地拭去淚水，又開始爭論這句詩究竟是他寫給情人的、寫給上司的。

我們給了他許多無緣無故的恨。一些道德家們看他的詩，越看越黃，越看越不忿，說他輕浮、猥瑣，“其詩喜說婦人”。后來的陸游便說唐人的《無題》詩“率皆杯酒狎邪之語”。

我們也給了他許多莫名其妙的愛。喜歡他的人據(jù)理力爭，不住地拔高他的境界，說他講的統(tǒng)統(tǒng)不是“婦人”，而都是在隱喻國家和人生大事，是在弘揚正能量——他寫春愁閨怨，是在隱喻懷才不遇的憤懣；他描繪香艷場面，是在抨擊諷刺當(dāng)政者荒淫無恥；甚至他表示思念女人，有人說那其實是在思念岳父。

05

李商隱讓我們矛盾。一方面，我們遺憾著“獨恨無人作鄭箋”，?巴不得有能人站出來，替我們把李商隱的詩講清楚；另一方面，我們又覺得“未許人箋錦瑟詩”，害怕越解釋越煞風(fēng)景，越攪越糊涂。

讀李商隱，有點像是在夜晚仰看星云。人人都知道它美，但人人都是在看熱鬧——那星云里是什么物質(zhì)？是氣體還是固體？它有沒有生命？藏著什么故事？我們一概不知道。然而我們卻又偏傻站著不肯離去，仍然愿意仰著頭，嘖嘖地說：“哦哦，真美，真美?！?/p>

本文轉(zhuǎn)自：群學(xué)書院

來源：《六神磊磊讀唐詩》圖文版權(quán)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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