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濟美《晉山劫灰記》,揭秘民國箬橫風(fēng)云史,趕緊來看看吧!
金秋的一個下午,我在溫嶺市檔案館中,看到一份民國十八年由晉岙附近上百個流離失所的窮苦百姓簽名畫押、聯(lián)名控告浙江省保安團第五團和省防軍的訴狀,其中一句說,訴狀中事實,在毛濟美(溫嶺書法名家毛孝弢的祖父)上訴省政府的訴狀中已有敘述。
翻閱檔案,毛濟美上訴省政府的訴狀赫然尚在。一旁同事疑惑:“真奇怪,一個清末的秀才、曾擔(dān)任松門小學(xué)校長的的文人,怎么居然領(lǐng)頭控告官軍,走到官府的對立面去了?”
后來,行家告訴我,最好去讀一讀毛濟美寫于1928年的《晉山劫灰記》,文中記述了這段歷史的詳細經(jīng)過。
《晉山劫灰記》中所謂的馮匪,《百年溫嶺》中這樣介紹:
馮虞廷,太平縣東區(qū)河洋鄉(xiāng)(今橫河)灣下人,出身裁縫。民國初年,跟隨張翰庭先后在樂清、平度等縣警界任職。1923年,馮虞廷回家鄉(xiāng)販運魚貨,平時喜歡結(jié)交朋友,發(fā)起組織三十六人生日會,后擔(dān)任河洋鄉(xiāng)保衛(wèi)團教練。1926年,馮虞廷因借槍給把兄弟在海上行劫的事發(fā)而被控,于是也就索性入海搶劫商船,勒索富戶。
這與毛濟美《晉山劫灰記》中“業(yè)此道于海上有年矣。勢力雄強,為諸匪長”可相印證。
據(jù)說,馮虞廷入海為匪以后,在下塘港,有暗探從一個賣鴨子的橫河人口中得知其蹤跡,官兵隨即追到橫河朱家店,把一間老屋包圍,強迫男女老少走出屋外,逐個檢查是否土匪,但最終無果,官兵一怒之下,將房屋燒個精光,害得二三十戶人家無家可歸。
《晉山劫灰記》的記載:
“七月間,駐臺第五團派省防軍二連圍其宅,其時,在馮側(cè)者十余匪,負隅固守,官兵不敢近。卒傷一連長,死一排長及兵士數(shù)人。馮以固守非計,乘勝突圍出,官軍怒,毀其窠?!?/p>
傳說,有一次,官兵剿不到土匪,就抓了一個在田間勞作的農(nóng)民,吊打一頓后,把他作為土匪槍殺了,然后謊報軍情說打死了一土匪。我在民國政府的檔案中,也找到了證明。
《百年溫嶺》介紹:馮虞廷將打劫所得大部都賞賜給部下,出資鋪設(shè)了灣下弓至四塘的石板路;交代手下不得騷擾當?shù)匕傩眨瑫r常接濟一些貧苦百姓,很少與當?shù)匕傩瞻l(fā)生摩擦。因此,當?shù)匕傩胀樗?、感恩他,稱他為“扒平王”。
《晉山劫灰記》的相應(yīng)記述:
“出其所獲貲,購械彈、繕垣墉,招集黨羽,為自衛(wèi)計?!?/p>
《晉山劫灰記》分析當時的溫嶺匪患原因:
“無業(yè)之徒,生計窮蹙,輒以劫人越貨為事,”
“若輩為官不成,轉(zhuǎn)而為盜,亦時勢所造然也,”
毛濟美先生認為當時政府不顧百姓死活,才造成馮某等匪寇“業(yè)此道于海上”。字里行間蘊含著對馮某等的憐憫、同情之心。
《晉山劫灰記》介紹馮虞廷及其同伙:
“馮某者,東鄉(xiāng)橫河莊人,業(yè)此道于海上有年矣。勢力雄強,為諸匪長。至是益出其所獲貲,購械彈、繕垣墉,招集黨羽,為自衛(wèi)計?!?/p>
介紹王曉云:
“王驍勇善戰(zhàn),當者輸披靡,馮甚痛惜之,如斷左臂。”
介紹葛梅五:
“??芨鹈肺?,亦一時之雄?!?/p>
一般人可能會問,毛濟美為什么對匪、寇用褒詞,而不用貶詞。這要聯(lián)系當時的社會背景。上世紀二十年代,“憑山阻海”的溫嶺多災(zāi)多難:
1921年7月14日,狂風(fēng)暴雨三晝夜,引起洪潮泛濫,東南沿海淹沒農(nóng)田27萬余畝,淹死3000余人,松門撈起尸體400余具,沉船數(shù)百艘,上萬老百姓無家可歸。
1921年8月18日,海潮泛濫,沖毀稻禾、房屋,淹死人口無算,受災(zāi)地區(qū)縱橫四十余里,災(zāi)民三萬多。
1922年8月初,境內(nèi)連天狂風(fēng)暴雨,簡直天成漏斗,地為涌泉,大水淹沒了成片稻田,船只穿行在村莊的屋檐下,鄉(xiāng)村一片蕭條:
“村莊澤國浸,性命屋梁懸,鬼怪登樹嘯,雞犬上樓間?!?/p>
1923年8月,兩次臺風(fēng)襲擊,10月9日,臺風(fēng)大作,洪潮由臺風(fēng)裹挾而來,來勢兇猛,南始余肖,北至蔡洋,潮涌二十幾村莊,淹死人無數(shù),僅無主尸棺就達876具。水災(zāi)后,瘟疫流行,荒郊僵尸隨處可見。撮嶼山前,人的尸體與雞犬羊豬一起堆積如山。
“家家骨肉亂漂離,父在東兮子在西。收到尸身同窟葬,既無棺槨更無衣。遺骸積聊潦臭難聞,到處池塘水似鹽?!?/p>
政府不管百姓死活,災(zāi)民們只能挖草根度日,所以形成“無業(yè)之徒,生計窮蹙,輒以劫人越貨為事”“時沿海小股蜂起稱頭目者數(shù)十人”的現(xiàn)象。官府所謂的“匪、寇”,幾乎多是謀生無法的窮苦百姓,并非生來即人性泯滅的暴徒。
《百年溫嶺》介紹說:馮虞廷與國民黨政府作對,但從不與共產(chǎn)黨為敵,一次,馮虞廷部下抓獲兩位商人模樣的“有錢人”,馮虞廷在知道他們是共產(chǎn)黨的人后,禮送出寨。馮某曾經(jīng)率部繳了塘下保衛(wèi)團槍械,省政府懸賞2500大洋通緝他。從溫嶺市檔案館保存的國民黨政府檔案中,也可找到他曾“自稱共黨”的記載。
《晉山劫灰記》敘述馮虞廷率眾到晉岙的原因:
“地紳某某等恐波及,以利害說馮他徙,馮素受其卵翼,勿敢違。乃于九月初三夜,率眾遁亞湖堂。初四日拂曉,入晉岙占據(jù)雙湖學(xué)校及夏王廟?!?/p>
這里的“地紳某某”,應(yīng)當是指橫河莊人張翰庭,因為馮虞廷曾在民國初年跟隨任縣知事的張翰庭在樂清、平度等地警界任職。
“而一場慘劇遂移幕于我湖山秀美之區(qū)矣。”
毛濟美根本沒料到馮虞廷在晉岙安營扎寨的結(jié)果,會造成毛家晉岙祖祠被焚燒的“慘劇”。因為:
“當匪突至,居民惶駭,紛紛逃避。殷富之家惟索自儲糧食,余亦無所擾?!?/p>
馮虞廷初到晉岙時,百姓雖受到了驚駭,但馮只向“殷富之家”征糧,未騷擾普通百姓。
《晉山劫灰記》敘述官軍進剿馮虞廷的經(jīng)過:
“前警備隊管帶陳朝杰罷職海門,自以駐溫十余載,洞悉匪情,請于團部,愿往剿。團長許之,畀兵二連?!?/p>
言下之意,陳朝杰主動要求來溫嶺剿匪的目的,似乎只是為在上峰前賣弄本事,并非真心為百姓安居樂業(yè)。所以陳的實際行動自然如“兒戲”一樣,率領(lǐng)的二連人馬“軍無斗志”,面對馮某等“十余匪”,被打死一個排長和幾個兵士、打傷一個連長后,仍讓馮虞廷“乘勝突圍出”。言外之意是,官軍用二個連的人馬圍攻只有“十余匪”的馮匪,竟然還讓馮虞廷“突圍而出”。平庸無能的陳朝杰只能以“怒毀其窠”來發(fā)泄戰(zhàn)敗之恥。
馮虞廷轉(zhuǎn)移到晉岙以后,《晉山劫灰記》不惜筆墨,對陳朝杰的剿匪過程進行了細致記述:
“初七日,陳軍踵至,分三路進攻,一從漳灣坑入南山,一從半洋堂窺楓門嶺,陳自率大隊駐亞湖堂,居中指揮,轟以巨炮。匪兇悍異常,直薄亞湖橋。時官軍南路已敗,死兵士十余人,北路又阻不得進。陳見勢危,乃引隊先退,軍無斗志,遂潰。”
官軍不堪一擊,馮虞廷及部下英勇善戰(zhàn),他們冒著炮火直沖亞湖橋,擊敗北路包抄官軍,致使南路官軍“軍無斗志”而潰退。
官軍在敗退路上,又被其他小股散匪:
“擒排長黃祥庚及兵士三人,槍斃之?!?/p>
陳朝杰只得:
“收潰軍返,中途憤甚,以馮、王二匪勢悍,不易與戰(zhàn),思擊小匪以雪恥。復(fù)遣軍至后峰,與匪遇,激戰(zhàn)良久?!?/p>
誰知又是大敗:
“馮、王聞之,率黨馳援,彈斃兵士二人,生擒一人?!?/p>
官軍的丑態(tài)與馮匪的驍勇形成對比,文中評述:
“自是益笑官軍為兒戲,而官軍之畏匪,亦正如司馬仲達之畏蜀焉?!?/p>
“遠近饋酒米羊豕者絡(luò)繹于途,即自命為衣冠中人,亦紛紛然投名刺入謁,以一接見為榮。而一般伺顏色效奔走者,更不僂指數(shù),固儼然一南面王也?!?/p>
馮虞廷聲勢浩大,當?shù)匕傩諢崃覔碜o。
民間傳說,馮虞廷到晉岙安營扎寨后,寨門上樹起“青天大人,劫富濟貧”大旗。在陰山嶺筑起炮臺,構(gòu)筑防御工事,自稱護國軍司令,號稱擁眾一千余。馮虞廷想在這里建立成根據(jù)地,作長期打算。
那年秋暮,毛濟美已經(jīng)逃到縣城避難,他在城樓哀嘆:
“西風(fēng)瑟瑟冷侵衣,獨上城樓正落暉。禾黍登場秋欲暮,荊榛滿路客何歸。羈愁摺疊如云密,家信迷離似夢非。料得黃花狼藉盡,故園回首重歔欷?!?/p>
鑒于馮虞廷勢力日益壯大,溫嶺縣政府向浙江省民政廳請求增派兵力,報告引起了省政府的重視。
“事閱于省當?shù)?,特委林顯揚為臺屬剿匪指揮官兼第五團團長。林調(diào)集省防軍三營,帶機關(guān)槍、迫擊炮,分駐箬橫、新河、雨傘廟等處,……召集紳商各界,會議剿擾事宜。有巨紳數(shù)人,素與馮匪昵,極力主撫。因反對者多,事遂決裂。”
“乃省防軍未到,而白峰山、鳳凰山、慧明寺、雪山寺等處匪數(shù)十人,先從亞湖、牛頭嶼兩橋出走?!?/p>
省防軍剿匪撲空后:
“省防軍見匪已去,乃至北山下新庵縱燒民房一百余間,回至夏王廟、慧明寺,將匪遺食米、被褥等滿載而去?!?/p>
“僅于隔山發(fā)炮數(shù)響,并未命中,至晚即退。”
見毛濟美對省防軍騷擾平民的縱火罪行、搶劫食米被褥的無恥行徑,既反感又痛恨。他在詩中敘道:
“百年祠宇忽灰塵,締造艱難憶昔人。剩有軒邊梅尚在,斷垣頹臥不成春?!?/p>
官軍的“火攻”,使晉岙附近多個山頭上的百姓也遭了殃,流離失所,哭聲震天。祠宇、家業(yè)、財產(chǎn),所有的一切,沒有毀于馮匪,反被剿匪的官軍所毀:
“雞犬桑麻地,噓嗟一炬空。土埋冤血碧,風(fēng)飏劫灰紅。民命時危賤,軍心賊退雄。何時方悔禍,搔首問蒼穹。灞上軍如戲,崑崗玉共焚?;鸸ム迪虏?,露處惜同群。慘矣山無色,蒼茫日易曛。斷垣風(fēng)雪里,哀哭不堪聞。”
作為一介百姓,毛濟美能理解馮虞廷居無定所的艱難處境,但他不能理解官軍“將匪遺食米、被褥等滿載而去”的強盜行徑。
官軍縱火燒毀毛氏宗祠即雙湖學(xué)校、梅邊軒、匯善堂、夏王廟、楊府廟、聚福堂、慧明寺、白峰寺等處,焚毀龍皇堂、饅頭山、后嶺頭、山后洪諸處民房,合新庵、北山下共計四百間左右,糧食、衣被、牲畜、器皿無算。
官軍其實與“匪”毫無差別,兩個保安第五團團長——陳朝杰、林顯揚就是罪魁禍首,作者在文章最后痛斥:
“陳之失,在于玩,林之失,近于縱,其誤事者一也。嗟乎,食肉者鄙,未能遠謀也?!?/p>
因此,毛濟美在悲憤填膺中,毅然提筆向國民黨浙江省政府控告浙江保安團第五團和省防軍官兵法人罪狀,訴狀中描寫了晉岙附近二千余人無家可歸、流離失所,哀嚎痛哭之聲驚天動地的悲慘情景,揭露了官軍焚燒民房五百余間,搶走糧食、衣被、牲畜、器皿無算的罪行,要求省政府派員進行調(diào)查處理。
閱讀《晉山劫灰記》和《訴狀》,不禁感謝毛濟美先生為我們留下了難得的真實史料,他為我們揭示了當時溫嶺凄慘的民生狀況。先生對嘯聚山林、流落海島的馮虞廷、王曉云、葛梅五這類人物,充滿同情之心,而對倒行逆施的官軍厭惡痛恨。他的錚錚鐵骨,他的正直勇敢,他的士人風(fēng)骨,值得我們尊敬。
■毛濟美先生像
(文字:王敬 來源:溫嶺歷史文化研究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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