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砥礪的一代學人
《世界日報》為學人所畫素描肖像 圖片選自《 北平學人訪問記》
【光明書話】
1935年初,北平 西城一個僻靜的胡同,一位身量不高,身著藍布大褂的中年男人正與一位記者模樣的青年坐而論道。這位自稱“沒落的有識無產(chǎn)者代表”是北平大學最叫座的經(jīng)濟學和社會學知名教授李達,青年則是北平《世界日報》的記者賀逸文。
民國的北平以文化城著稱,底蘊深厚。其時,北平城內(nèi)學術機關林立,學人輩出。高校之著者有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燕京大學、北平大學、北京師范大學等;研究機構(gòu)之著者有國立北平研究院,靜生生物調(diào)查所,北平地質(zhì)調(diào)查所等,是名副其實的中國文化學術重鎮(zhèn)。自1935年1月起,《世界日報》在《教育界》開辟“學人訪問記”專欄,刊登著名學人的長篇采訪,是為《北平學人訪問記》。中共元老李達則成為首位受訪的學人。為什么第一位選擇采訪李達?賀逸文在《北平學人訪問記》里談道:“我覺得這樣受學生崇拜的學者,應該第一個訪問他。”
一
《北平學人訪問記》在時間上分為兩個時期,第一時期是全面抗戰(zhàn)之前,即1935年至1937年,學人訪問記的采編記者為賀逸文,他先后訪問了北平的56位學者。第二時期為全面抗戰(zhàn)之后,即1945年至1947年,學人訪問記得以重續(xù)。記者王景瑞訪問了北平的15位學者,其中兩位是重訪,一位是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所所長徐炳昶,另一位是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王桐齡,因此,學人訪問記前后共訪問69位學者。
《北平學人訪問記》均為訪問實錄,從學者身世背景到學術研究、社會時事,再至將來計劃,恰似一篇篇學者的口述小傳。例如 周作人訪問記,從1935年10月19日至11月1日,前后連載13天,近15000字,將周氏的起居之地、言談舉止、半生經(jīng)歷以及學術思想描繪得細致入微。同時,“學人訪問記”在登報之前,均經(jīng)過受訪者的審閱與授權(quán),是真實可靠的第一手資料。例如在《顧頡剛?cè)沼洝泛汀?錢玄同日記》中,顧氏與錢氏均提及訪問之事,并校訂訪問樣稿。
“學人訪問記”所訪學者文理兼顧,既有人文學者顧頡剛,周作人,熊佛西,黎錦熙,沈從文,也有自然學者如胡先骕,曾昭掄,秉志,劉慎諤,裴文中。既有前清舉人,也有民國博士,海歸與耆舊齊聚一堂,展示北平文化故都的深厚學養(yǎng)與包容。而訪問記中的北平學人,平實謙恭,無論貧寒,皆自我砥礪,才華橫溢。
植物學家胡先骕為哈佛大學植物學博士,北平靜生生物調(diào)查所主任,同時又是“學衡派”大將,他文理兼通,精通中國文學,不僅是位植物學家還是一位詩人,曾加入南社,著有《蜻洲游草》詩文集。 燕京大學教授許地山是印度佛教哲學家,同時還是著名小說家,其《落花生》風靡一時。許地山的祖先在明朝嘉靖年間遷居臺灣,他是在臺灣出生的。當他出生的第二年,1895年,臺灣割給日本,他家的財產(chǎn)散盡,全家顛沛流離,后來定居廣州。勉強上了幾年學,家里沒有力量供他深造,19歲在省立第二師范教手工、唱歌。一年就失業(yè)了,到緬甸仰光教小學。不久,又失業(yè)回國,到福建漳州二師附小當主任。他在這幾年里,勤奮自學英語,終于得到機會,成為燕京大學第一班的學生。用了三年的時間畢業(yè),后到 哥倫比亞大學和牛津大學專攻印度佛教哲學,而成為權(quán)威學者,回國后在燕大宗教學院教書。
“學人訪問記”所訪學者學識出眾,但多靠努力。地理學家白眉初,在北京師范大學任教十幾年,編制幾本中外地圖,撰寫幾本地理學著作,可是他只有師范的學歷,沒有留學,所有的學術知識,完全是自修而來的。他原是清朝的廩生,因為沒有路費進京應考,沒有取得更高的功名。他決心自修科學,先學理化,因為有困難無法克服,就改學地理。這時他已經(jīng)30歲了,有人嘲笑他,但他仍然堅持自學,自己慢慢摸索。先學中國地理,將全國地名、山名,編成四句,背熟了再看地圖。每天上午溫習舊的,下午學新的,幾天學一個省,經(jīng)過幾個月廢寢忘食的努力,硬是把全國的地名、山名背熟了。于是又學畫地圖,先畫輪廓,再填上背熟的地名和山川河流。將全國地理自修成功,又用同樣的方法自修外國地理。他不懂外文,困難更多,一番嘔心瀝血,終于學通。1917年,開始在北京師范大學擔任教授,已經(jīng)40歲了。整整十年的努力,才成為學者。
“學人訪問記”還記敘了學者的樸實的生活作風方面的事。學者們每月薪水多在300元以上,這是很高的收入,可是他們的生活多數(shù)是樸實的,很少見過他們的客廳有華麗的陳設。至于他們的衣著,多數(shù)是不講究的。有的學者在外國生活多年,回國后并不是西服革履。動物學家秉志留美12年多,而經(jīng)常是普通市民裝扮。李達、黎錦熙、錢玄同等學者,經(jīng)常穿藍布大褂,李達還因此被學生稱為商人。歷史學家王桐齡,住的是自己的房子,卻沒有安電燈。后來才知道他是以在城市過農(nóng)村生活出名的。
二
綜觀所訪的北平學人,還有兩點有趣現(xiàn)象值得探討。一是學者的身世。所訪北平學人半數(shù)出身世家名門,余則出身中產(chǎn)之家,寒門出身者屈指可數(shù)。世家子弟,如 北京大學化學系主任曾昭掄為曾國藩族人,財政學家秦瓚的父親是云南知府秦樹聲,戲劇學家陳綿的父親是郵傳部尚書陳璧。平心而論,出身名門世家者,若非紈绔子弟,無論在資源和眼界上,白門難望其項背。他們憑借門第優(yōu)勢,盡得風氣之先,融入世界,各領風騷。
其次是學歷。北平學人之中,留學生占據(jù)半壁江山,留洋似乎成為北平學人的一個標配。其中,西洋與東洋學生平分秋色。留日者,多在清末,而留歐美者,多在民國。歐美又以法國和美國為主,留法多通過中法勤工儉學運動,留美主要是清華庚款留學以及各省官費。所訪學人之中,留日者有文學家周作人,物理學家文元模,文字學家錢玄同,法學家何基鴻,歷史學家王桐齡等十人。北平學人訪問記所訪的69位學者之中,后當選1948年 中央研究院院士者就有陳垣,顧頡剛,馮友蘭,胡先骕,秉志,曾昭掄和李書華7位之多,可見所訪之人,皆一時之選,因此,“學人訪問記”實為民國學術史與文化史的重要史料。
“學人訪問記”自刊出之后,散落在《世界日報》的故紙堆中,缺少系統(tǒng)整理。不僅學術界少有提及,即使后世為學人立傳,也罕有引用者。編者致力于發(fā)掘北平學人,同時也發(fā)現(xiàn)學人訪問記的締造者賀逸文。故為此編,以存史料,紀念那個曾經(jīng)的北京。
(作者:張雷,系香港嶺南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北平學人訪問記》的編者)
《北平學人訪問記》賀逸文等撰 張雷 編 商務印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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