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故居附近的蕭紅雕像，毛猛平攝

文｜李鳳雙　鄒大鵬

呼蘭就是那個“呼蘭河”

蕭紅出生時，呼蘭河水是清的。呼蘭河，在《呼蘭府志》中，是一條流動的河?！督鹗贰贩Q活刺渾水；《大明一統(tǒng)志》稱忽刺溫江；清朝《黑龍江外紀》稱霍倫河（呼倫河）。

何為“忽剌溫”，有人說是海西女真的別稱。呼蘭，古屬肅慎，地處黑龍江南部，松花江北岸，呼蘭河下游。“呼蘭”得名，一說是女真語“忽剌溫”的音轉(zhuǎn)，一說是滿語，意為“煙囪”。究竟從何而來，不得終考。

1734年，即雍正十二年，筑呼蘭城。此前，呼蘭屬金上京會寧府，清初為索倫部，隸屬黑龍江將軍管轄，當時在呼蘭河設置了八個卡倫，也就是哨所。1913年，改稱呼蘭縣。2004年，經(jīng)國務院批復，呼蘭撤縣設區(qū)，成為黑龍江省會哈爾濱市的呼蘭區(qū)。

追古撫今，呼蘭小城歷史似比哈爾濱這座年輕的東北亞國際大城市要悠久得多，其肇興之時后者還只是一個不知名的小漁村。如同阿城一樣，最初曾為金上京會寧府，后也撤縣成為哈爾濱市的阿城區(qū)。

高粱肥，大豆香，呼蘭河兩岸是稻香。東北平原是世界三大黑土帶之一，富積了千百萬年的黑土，覆蓋著松嫩平原，滋養(yǎng)著富庶的呼蘭城?！肚迨犯濉吩涊d，“府境據(jù)呼蘭河下游水域，松花襟其南，長河支港，足資灌溉，土味膏沃，號為產(chǎn)糧之區(qū)。雍正十三年后，移屯設莊，日事開辟?！?/p>

呼蘭河，一條關東的大河，從小興安嶺蒼莽的林海中，逶迤而來，匯入滔滔松花江，東去白煙一片。靜靜的呼蘭河，河面寬綽，一把沙子撒下去，不見一絲渾濁，似乎再多的滄桑，于她而言，都在悲喜之中，默默地承受著。

民國才女蕭紅，就出生在呼蘭河畔。110年前，呼蘭城張姓宅院，一個女娃呱呱墜地，從此這座小城便與這位奇女子，相得益彰垂名于世；110年后，還是這座老城，一場疫情肆虐而來，將人們的視線拉回蕭紅故里。

蕭紅故居，毛猛平攝

這個曾經(jīng)位于小城龍王廟路南的張家大院，如今作為蕭紅故居辟為紀念館，陳列著蕭紅祖母用過的部分物品和蕭紅生前的照片，來此參觀的人絡繹不絕，或望物興嘆、或凝神長思、或低首默敬、或流連徘踱。如今，因疫情原因，故居無奈關閉。

故鄉(xiāng)之于蕭紅是一道風景，蕭紅對于呼蘭城也是一道風景。很多人知曉呼蘭，是因為蕭紅；來哈爾濱，也只為奔到蕭紅故居睹物思人。多年前，記者曾走進這座青磚青瓦、土木建造的傳統(tǒng)八旗式住宅，駐足小院里的菜園，依稀能感受到當年蕭紅筆下描寫的“后花園”，那里曾記載著她與祖父張維禎最美好的往日時光。

蕭紅曾被譽為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文學洛神”，乳名榮華，本名張秀環(huán)，后祖父為其改名張廼瑩，曾以“悄吟”為筆名發(fā)表小說《棄兒》，這也是她最早發(fā)表的文學作品。1935年，她創(chuàng)作的小說《麥場》，由胡風改名為《生死場》，以“奴隸叢書”的名義由上海容光書局出版，署名“蕭紅”。魯迅為之作序，胡風為其寫后記，作品在文壇上引起巨大轟動，蕭紅一舉成名。

關于蕭紅，曾寫作《額爾古納河右岸》的當代黑土作家遲子建，在《寒夜生花》一書中這樣寫道：“舊中國的苦難和她個人情感生活的波折，讓她飽嘗艱辛，一生顛沛流離，可她的筆卻始終飽蘸深情，氣貫長虹……蕭紅本來就是一片廣袤而葳蕤的原野，只需那么一點點光，一點點清風，就可以把她照亮，就可以把她滿腹的清香吹拂出來?！?/p>

蕭紅故居外景，毛猛平攝

1938年起，蕭紅在武漢開始創(chuàng)作《呼蘭河傳》，這部散文化、自傳體小說，與沈從文的《邊城》一樣，都以邊地為題材、以地名命名，都以祖父與孫女的故事展開，都濃墨重彩地描寫了鄉(xiāng)土風物，可以說，如果不是這兩部作品，外界可能很少會知曉“茶峒”和“呼蘭河”，甚至很難在地圖上找到。1940年，病居香港的蕭紅完成《呼蘭河傳》書稿，并在《星島日報》連載。

在遲子建看來，蕭紅才情的爆發(fā)，恰恰是她在香港的時候，那也是她生命中的最后歲月?！逗籼m河傳》無疑是蕭紅的絕唱，茅盾為之作序，稱它為“一幅多彩的風景畫，一串凄婉的歌謠”，可謂一語中的。

1942年初，在紙上留下“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下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后，年僅31歲的蕭紅因肺病和誤診辭世。逝前，孤獨寂寞的她，曾不止一次地想北上，回到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回到藏著她童年記憶的呼蘭河。那里，埋著她的祖父，也埋著她的眷戀。

在《呼蘭河傳》中，呼蘭河不是一條河，而是一座小城的名字?！昂籼m河就是這樣的小城，這小城并不怎樣繁華，只有兩條大街，一條從南到北，一條從東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華……”蕭紅用她細膩的筆觸，將一個個平凡人的靈魂，鐫刻在黑土地上的小城里，融進了生死離別悲歡的市井中。

“她用這部小說，把故園中春時的花朵和蝴蝶，夏時的火燒云和蟲鳴，秋天的月光和寒霜，冬天的飛雪和麻雀，連同那些苦難辛酸而又不乏優(yōu)美清麗的人間故事，用一根精巧的繡花針，疏朗有致地繡在一起，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打造了一個獨一無二的‘后花園’，生機盎然，經(jīng)久不衰?！边t子建在《落紅蕭蕭為哪般》一文中寫道，她在香港做駐校作家時，曾至蕭紅靈骨長眠處祭奠，雖憾無故鄉(xiāng)的白酒，但仍持一瓶紅酒，灑向她不知準確埋葬方位的林間花畔，與這朵“盛開了半世的玫瑰”，伴著垂落的扶?；ǎ脑V百載守望，聽心靈對話。

蕭紅的代表作展示墻雕塑，毛猛平攝

蕭紅終究沒能回到故鄉(xiāng)。如今，她在呼蘭河畔的青絲冢，埋的只是端木蕻良珍存下來的她的一縷青絲。有人說，蕭紅“一生依附男人，一生總被辜負”；有人說，蕭紅“幸運的是愛慕她的人很多，她也曾有過歡欣和愉悅，不幸的是真正疼她的人很少”。

無論如何，這片土地是深愛著她的，在通往呼蘭區(qū)的路上，有蕭紅故居的專門路牌指示，總有人在紀念館處放一捧鮮花，小城還有一條蕭紅大道；在道外區(qū)東興順旅館舊址，有人會告訴你這是蕭紅落難處，當年懷有身孕的她險些被賣到煙花地，而她也正是在此結識蕭軍，并開始文學之路；在南崗區(qū)郵政街上，當年她就讀的學校，以她的名字命名為“蕭紅中學”……如果說蕭紅是一本書，她的頁碼很薄，但卻凝萃著時代的厚重，只有懂她的人才能品味脫塵聽濤的妙可。

無疑，生長于斯的呼蘭這座小城，懂她！蕭紅，也用生命最后的絕響，反哺故鄉(xiāng)的黑土，告訴世人什么是呼蘭。

呼蘭河畔的人和事

呼蘭城，不只有蕭紅。呼蘭城，出蕭紅，是偶然，也是必然。

哈爾濱，新老城區(qū)相距甚遠，是一個雜糅的城市。它既有阿城、呼蘭這樣歷史悠久的老城區(qū)，也有南崗、道里這樣的新城區(qū)。老城區(qū)偏于一隅，一直作為“外縣”拱衛(wèi)中心城區(qū)，近些年才被“裹挾”入這個東北亞國際化大都市，“區(qū)齡”尚短；新城區(qū)也不“新”，轉(zhuǎn)眼也近百年歷史，但與新石器時代就有人類活動遺址的呼蘭相比，缺少歷史文化的厚重，還顯“嫩”了些。

在風光秀麗的呼蘭團山子文化遺址西側，考古人員發(fā)現(xiàn)了文化層堆積現(xiàn)象，長約幾百米，曾有原始陶片、石斧、石磨等物出土，又發(fā)現(xiàn)了紅衣陶、簏紋陶、陶支座等大量物品，為原始社會新石器時代遺物。

據(jù)呼蘭文旅部門調(diào)查，遼金時代，呼蘭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已非常興盛，誕生了胡拉溫屯這個最早見于史書的村落，留下了大堡古城、穆兒昆城、石人城古墓石人、團山子七級浮屠寶塔等聞名遐邇的歷史遺跡，并涌現(xiàn)出金代狀元徒單鎰這樣名耀史冊的顯赫人物。

作為哈爾濱城市文化的發(fā)祥地之一，呼蘭人文特色濃郁。除了蜚聲中外的蕭紅故居紀念館，還有擁有東方巴黎圣母院之稱的天主教堂，清新別致的四望亭，亞洲之最的百年仙人掌，呼蘭文廟、城隍廟、三光庵、清真寺等歷史建筑，賦予呼蘭深厚的人文底蘊，構筑了獨具特色的城市景觀。

尤其冰天雪地里長出巨型熱帶植物仙人掌，實屬“奇葩”。在呼蘭區(qū)三次擴建的仙人掌樓里，這個碩大的植物高聳向上、野蠻生長，疫情前曾引來不少游客圍觀。1896年，呼蘭一戶楊姓人家開始養(yǎng)殖培育，31年后移入了當?shù)氐貥?a href='/jingdian/26148' target=_blank>西崗公園的花窖，在它的百余年歲月中，由于花窖矮小和其他原因曾三次削頭達4.8米，據(jù)當?shù)匚穆萌藛T介紹，這是目前亞洲人工養(yǎng)殖壽命最長且最高的仙人掌。它從另一個側面，也見證了呼蘭這座小城“不簡單”的人文歷史。

蕭紅在《呼蘭河傳》中曾寫道，當?shù)氐墓偌潓籼m河的文化很滿意，請了一位滿清的翰林，作了一首歌，歌曰“溯呼蘭天然森林，自古多奇材”。雖然蕭紅認為這里“太閉塞”文化“不大有”，“竟不會辦一張報紙”，但她也不得不承認“呼蘭河這地方，奇才很多”。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地處城鄉(xiāng)接合地帶的呼蘭，帶著濃郁的東北鄉(xiāng)土文化，與哈爾濱中心城區(qū)的“洋氣”格格不入，卻飽含黑土氣息，這里的人們也更加倔強、堅韌、扎實，她們的筆觸也更加白描樸素、接地氣。

比如，蕭紅筆下的呼蘭河冬天，是白色和灰色的。那時，還不曾有冬日的霾，只有嘎嘣脆的冷，那種凍得冒煙的冷。

雪中的蕭紅故居，毛猛平攝

在《呼蘭河傳》的開篇，蕭紅帶我們進入了這片冰冷的世界——嚴冬剛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地，便隨時隨地，只要嚴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嚴寒把大地凍裂了。年老的人，一進屋用掃帚掃著胡子上的冰溜，一面說：“今天好冷啊！地凍裂了?！薄煸倮湎氯ィ核妆粌隽蚜?；井被凍住了；大風雪的夜里，竟會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來，一推門，竟推不開門了。

大地一到了這嚴寒的季節(jié)，一切都變了樣，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風之后，呈著一種混沌沌的氣象，而且整天飛著清雪。人們走起路來是快的，嘴里邊的呼吸，一遇到了嚴寒好像冒著煙似的。

“好厲害的天?。?a href='/techan/40756' target=_blank>小刀子一樣?！庇浾呱贂r，曾領略過這種徹骨的寒冷，至今記憶猶新。通往學校的路上只有四五里地，不一會睫毛上就凍滿了霜花兒粘在一起，只露出眼睛的臉套，白花花一片冰花兒，遇到夾雪的煙炮兒襲來，只能推著自行車逆風挪移，到家后棉褲已經(jīng)濕透，放在室外凍得像冰棍兒能站立住。老屋里，摘下棉手套，把凍滿裂口的手背抹上蛤蜊油——裝在蛤蜊殼里的凡士林，使勁哈著氣、揉搓著，圍烤紅彤彤的爐火，說不出的舒服。

這樣的季節(jié)，室外晾曬的衣服看似已直挺挺、一片片地被“凍干”，但仍需拿回屋里在熱炕上燙干。那些年，盤炕，是門學問，盤不好總是冒煙咕咚、不熱乎；燒炕，也是門學問，火太急浪費柴、容易燒糊炕席。在蕭紅故居里，總是有外地游客，忍不住坐在那大炕上感受黑土民俗。

蕭紅故居院子里的轆轤，毛猛平攝

那時候，呼蘭城還沒有高樓林立，只有橫平豎直幾條街。蕭紅在《呼蘭河傳》中回憶說，“這寒帶的地方，人家很少，不像南方，走了一村，不遠又來了一村，過了一鎮(zhèn)，不遠又來了一鎮(zhèn)。這里是什么也看不見，遠望出去是一片白。從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看不見的。只有憑了認路的人的記憶才知道是走向了什么方向?！?/p>

于是，當江河已被幾米厚的冰封凍，人們更喜歡斜靠在炕頭“貓冬”。扎堆熱鬧熱鬧，嗑幾把瓜子、嘮幾句閑嗑、摸幾圈麻將、燙幾壺燒酒、啃幾口凍梨，人情冷暖在暖屋里升騰，打發(fā)著漫長的黑夜。

窗外北風呼呼吹，屋里火炕燒得發(fā)燙，喊來鄰近的親友，白水煮過的年豬五花肉肥亮鮮嫩，蘸著混合蒜泥的醬油勁嚼，抿一口辣喉的白酒，輕輕抖落手里的煙灰，大嗓門逐漸放開，笑著鬧著說起一年的喜悅和辛酸……這樣的場景在家家戶戶上演。

“東北人愛串門子！”外地人總是不理解，這里的人為啥這么愛逛、為啥這么愛聚？只有在冰天雪地里凍這么一遭，才能體諒他們在苦寒禁區(qū)中活著的不易，才能感同身受百年來的文化遺存。

蕭紅在《呼蘭河傳》中，曾向小城的人們提出“人生是為了什么？”的疑問，而后者的回答是“人活著為吃飯穿衣”。誠然，人活著，總要穿衣吃飯，但并不只是為了吃飯穿衣，還有生而不朽的奮斗。

幸福是等不來的，終究要靠自己的雙手，借用呼蘭小城人們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這都不是事兒，干就完了！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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